3、我叫猪刚烈
人间的猪圈中,一窝小崽落生了。
母猪一胎生了十二只小猪,有黑有花,各自啼叫不休,挤在母亲怀中争着吃奶。唯有一只黑色小猪自落生起便与众不同,既不啼叫,也不争食,其他兄弟自他身上爬过、将它挤开,它一如尸体一样滚了两滚,就此不动。
它不是死了,而是在睁着眼睛看天。
风高云淡,湛湛晴朗。这只小猪的眼中却像是被冰封了一样,没有任何温度与波澜。
……够狠。
天篷想。
芴仙官没有依律抹去他的记忆。他要他清醒,带着前生所有记忆今生滚在泥泞的猪圈中做一辈子口不能言只能自泔水中刨食的畜生。来生,再来生,永生永世,不用问,猪圈会是天篷的永劫之地。
够狠。天篷颤然冷笑,合拢双眼。
后来他饿死了,被人间的主户把肉腌起来吃了一半,挑去集市上卖了一半。
后来他再世托生,换了一个猪圈,换了一身皮色。被身边的兄弟爬过身躯拱到一边时,依旧一动不动,眼望青天。
后来他托生了许多次,不用问次次都是猪命,有时候心头火起,张口咬死了一圈小猪,被主户当作妖怪请来道士绑起来驱法驱了三天,一顿生生打死,再托生时,也不过还是猪圈。
后来次数太多,多到天篷也忘了计数自己已然做了多少辈子的猪,他终于觉得,自己服了。如果此刻芴仙官站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给他跪下,说我错了,罚我吧,应当的,只是别再让我带着天庭中记忆了。除了这个,什么都好,什么都是我罪有应得。求你了。
可是,当然,芴仙官从没出现在他面前过。
来找他的,是另一个神仙。
想来这位神仙下界前夕是打扮了一番的,他穿着一身锦缎,戴着镶玉的帽子,将自己包裹得像个发迹的地主老财,深一脚浅一脚蹚入猪圈中,站在天篷面前摇头叹气。
“刚鬣啊刚鬣。”他说,“你何苦呢。”
天篷骤然睁开了眼睛。
他那时出生第三天,寸食未进,已然又要饿死,但这个声音太熟悉,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又太惨痛了,看到眼前一张浑圆的脸和伸到自己面前的那五根肉滚滚的手指头时,他再无其他想法,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唉呦呦呦呦!!!”
天疆三十六万水师元帅在人间的猪圈里大声惨叫。
元帅激起了护体神气,天篷觉得牙齿在口中绽裂,他不管,依旧死死咬住嘴里的手指,直咬得满腔怒火再无归处,慢慢变成冷意灭在了胸中。
饶是有神气护体,元帅也已然痛得脸都皱成了包子,他抬脚想要踹眼前这头满嘴鲜血的小猪,终究忍住了,抽出手指后,咧着嘴吹了伤口半晌,狠狠叹气说:“喝了我一口神仙血,算是你的造化!没良心的小子……”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天篷开了口。一口神仙血下肚,他已能口吐人言。
“告诉你什么?”元帅没好气地问。
“我并不是做了十世好人才得了仙位的……!”天篷用尽力气说。
元帅哑然片刻,复又苦笑:“告诉你干嘛呀。你挺想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个猪妖吗?”
“我给了你一千八百年的家当,就买了个天兵吗?”天篷怒视着他,恨不得重新一口咬在他的脸上。
“你以为天兵就那么好买吗?!”元帅瞪起眼睛,立刻掰开手指给他算帐:“我也是打点了多少关系疏通了多少人脉,这才……”
“我看过簿册。”天篷打断他,“那些供奉,肉身成神都够买一个将军了!你许我的,本是副帅之职吧?”
“你小子……”元帅喃喃了一声,一脸糟心,“我当了元帅,自然会慢慢提拔你当副帅!只是你要等啊!谁让你只等了八百年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咱们讲话也要凭良心,这八百年来我对你格外不错,你没觉着吗?”
天篷瞪视着他。
……是。格外不错。这话天篷无法反驳。他在天庭中从未当真看得起自己这位上司,诸神赞他八面玲珑、熟知圣意,而天篷只觉得他口中的每一句话、行出的每一件事都透着庸庸无能四个字——身居高位,却不求建树,执掌三十六万水师,却从不知为属下争利,终日将天规天条嚼在嘴里绑在心中,律人极严,律己极宽,稍有风吹草动便竖起一身鳞甲,随时准备着丢卒保车……哪怕,这卒子也曾为他冲杀疆场、历经百战,赢来他水师元帅一身的赫赫功劳。
可是,他待天篷,已然格外不错。如今想来,他告诫天篷的每一句话,都是想让他像是自己那样,在天庭当中,做一个合格的神仙。
“……你走吧。”天篷扭过了头去。
“我说,刚鬣呀……”元帅望着他,似乎是想要笑一笑。
“你走!”
天篷重复。
满嘴血腥味滚入肚腹,他此刻懊丧得恨不得嚎叫一场。这一口神仙血下了肚子,日后就算是饿上三五个月他也不会那么容易死掉了。一次一次归入地府又一次一次被送回凡间,他死也死得烦透了,可就是这样,他也无法想象自己应当怎样以一头待宰畜生的身份活下去。
走吧,元帅。他想。我最不愿意想起的,就是我曾经竟然是个神仙。
元帅叹了口气,在袖子里掏了一阵,掏出一颗绽裂缝隙的浑圆弹丸来,向着委身泥泞中的天篷一扬手——
一道光芒注入天篷身躯,他愕然一怔,下一刻,顿觉肺腑滚烫,一点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浩然之气自胸腹之间提了起来,向着四肢百骸扩散开去,一路竟将灵台也点亮了。
“这是你的内丹。”元帅说,“锁神台上叫刑官挖出来后,太白金星本要把它练成丹药的,我费了好多功夫才想办法拿到手……”
元帅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半晌说,“小子,收好吧。算是我不欠你了。”
***
这不可能。
天篷想,就凭元帅的性子与他做官的谨慎,私自将内丹送来给自己这种事情,绝不可能。也许天庭中的事情有了变故,也许,有什么人站了出来替天篷讲话。毕竟,他是“封天功臣”,如今即便戴罪,罪名也不过是“酒后失德调戏仙子”,依律贬黜下界,从此做个凡人已然是足够的惩罚,这一世一世地沦为畜生,所受的责罚无论如何,都太重了。
可到底是谁呢。谁会这么“多事”,言语的分量又足够讨回他这一颗内丹呢?不会是孙悟空。他若知道了,二话不说会反下天来,至少会来到自己身边问个明白。一天诸神既然不能容他天篷留在天上,想来也容不下猴子。只是,这猴子能为太大,他们恐怕不能像这样轻易拿捏罪名治他的罪,也许又是太白金星一顿好言好语,把他哄回了下界……至于其他神僚,天篷不知道会是谁,也不愿再去想。想到了又怎么样呢。难道再让他燃起一份希望,去告诉自己,天上毕竟还有怀揣正气的神仙吗?……笑话。
有了内丹,天篷可以化成人形了。
可是,这一次他化作人形与任何一次感觉都不同,因为这一辈子,他的本相是猪,化而为人反倒像是把画皮披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长得是什么样子,说真的,天篷记忆得不是那么清楚了,为仙八百载,他竟然没有好好记住自己的五官,这让他放声大笑。笑罢了,索性不变了,就做一只披着刚毛的猪吧,总不会比神仙的面目更让他堵心。
顶着一颗猪头,他去人间吃了顿包子。
他吃,人们远远探头探脑地围着包子铺看。一顿包子还没吃完,来降妖的道士赶到了。
“大胆妖孽!”道士说。
天篷默默无言地吃了三个包子,才明白过来,大胆妖孽四个字,说的是自己。
人间的道士身形单薄,手中一把木剑破破烂烂,看来修为不过十来年,日子过得也不甚如意。天篷不想和他为难,起身走了。想了想没有给钱,又想了想,自己也没有钱。
算了。
很多事情,都算了。
“大胆妖孽!你留下名字来!”道士愕然半晌,冲着他的背影大喝。
“留名字干什么。”天篷风平浪静地问。
“你若再祸害人间,本师不能饶你!”
“我祸害人间了吗?”他问。
“你……”道士犹豫了一下,声色俱厉:“你吃包子不给钱!这就是祸害人间!”
也是。天篷想。如今自己这副模样,配上这身修行,是不折不扣的妖怪了。凡人见了妖怪,是该这么一个反应才对。日后,他会习惯的。
“那么我叫……”
他转身而去,一街人战战兢兢瞧着他走远,回答的声音随风飘来,人们听到这头猪妖说:“我叫猪刚鬣。”
***
天篷去了花果山。
算来凡间百余年过去了,如今的一山猴子并不认识他。
“你们大王呢。”站在山脚下,天篷问。
小猴子带着他一路走向水帘洞,这一段路程天篷再熟悉不过,可是他规规矩矩地跟在小猴子身后,每踏一步,心中便更沉默一分,毕竟,往日与他同行在这清脆山路上的,还有一个锦麟。
“下次蟠桃宴,你托咱们元帅偷偷带半个三千年的桃子回来,咱们送给这猴子,也算是赔不是了。”
水帘洞前,锦麟这样对他说过。那时天篷向她点头,只以为他们日后天长地久,总也会有千千万万个蟠桃宴可以磨着元帅去偷那半个桃子出来。谁知道物是人非四个字,会来得这样干脆。
一路进了水帘洞,天篷举目看向猴子的座椅。
“怎么是你……?”他问。
狮驼王大惊失色自座椅上跳了起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三遍,失声叫道:“神驾?!”
天篷听到这两个字时心中潦草一笑,问:“猴子呢?”
狮驼王面色尴尬,几步来离了座椅到他身边,说,“孙老弟不在,我帮他顾顾这一山猴子。”
“他人呢?”天篷疑惑。
“我们大王去天上当神仙啦。”洞中的一众小猴子说。
“大王说了,以后要接我们也去!”
“可是……这话是大王几百年前说的了。”
“大王不会失信的!”
猴子们叽叽喳喳地吵嚷起来,狮王面色不安,大约是对天篷如今的造型过于惊讶,冲天他强露出一笑:“神驾如今……”
“我如今叫猪刚鬣,是个妖怪。”天篷打断他。
狮驼王默然半晌,说:“好吧,神仙也好,妖怪也好,你有恩于我,我叫你一声恩公总是不会错的。恩公,你来得正好,实话说,我狮驼王寨也一堆事情,两处这样跑着,我也分不开身。要不然,孙老弟这一山猴子此后就交给你,你住下吧!”
“孙悟空还在天庭吗?”天篷问。
狮子直视天篷,半晌点了点头。“是啊。”他说,“三百余年了。算在天上,也是一年多的功夫了。”
天篷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恩公!”狮驼王在他身后叫着。
天篷摇头,一路走远。
猴子还在天上……这让他始料未及。也许,他是真的过得很如意吧。天篷心中有些寒意,一些古怪的辛酸的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震惊的东西翻滚了良久,复又平息。又有什么不好呢。一天诸神很会哄人,若是他们真的哄得猴子悠哉游哉,甘心做个上界的神仙,毕竟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很喜欢花果山,但是,却不想要留下来。这是猴子的地方,来日孙悟空总会回来接他的猴子猴孙去天上。那时看到自己,不知道会说些什么。而又能说些什么,才能两不尴尬呢?
说穿了,他不想住在孙悟空的地盘。
他不想再想起以往的事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