瑷珲城外,独臂的瓦西里在阿列克谢坟前,为他斟了一杯酒。瓦西里站起,在阿列克谢的坟墓后,是成排的以十字架为墓碑的坟墓,这里躺着瓦西里战死在瑷珲城外的哥萨克兄弟们。每个墓碑前,都有一个装满了酒的酒杯。
瓦西里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对着死去的哥萨克兄弟们道:“兄弟们,我来看你们了。”
瓦西里将酒一饮而尽,坐了下来,对长眠在那里的阿列克谢道:“阿列克谢,时间过得真是飞快啊。一转眼,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已经过去一年啦。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瑷珲城外一战,让我们这支哥萨克损失惨重。彭春将军收到消息后,不得不下令要我们暂时在瑷珲城中修整。因为被保护的难民们和幸存士兵们的请求,他对我们这些哥萨克大有改观,为此专门向中国皇帝写了奏章,称赞我们的忠义。这封密折引得皇帝大为感慨,专门下旨要瑷珲的官吏对我们多加照顾,还破例下旨将我们编入八旗。所以,如今我们已经成了中国的八旗兵了。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样有点突然,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原本我是想推辞的,却被彭春手下的林兴珠将军阻止了,他说,这是天大的恩典,推辞就是对皇帝的大不敬。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冒险挑战皇帝的权威了。毕竟对我们这些俘虏来说,能在那场大战中得以幸存,已经是上帝的眷顾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想,假以时日,我有幸能见到皇帝陛下,到时一定会替兄弟们争取到回家的机会。你要相信我,阿列克谢。”
瓦西里又转向弗拉基米尔的墓碑道:“当然,刚才这些事,有些是安布伦告诉我的。在我重伤的时候,是安布伦一直在照顾我。我知道,安布伦这么做,是出于报恩。我曾经劝过她,不要再来照顾我了,这在瑷珲城中的中国人看来,是不合适的。但勇敢的安布伦并不接受我的建议,依旧故我,我拿她也没有办法。我和安布伦的关系,就成了瑷珲城内的谈资。弗拉基米尔,安布伦可以不听那些流言蜚语,但我不能不顾忌她的名声。再说那时她们母子即将被发配到苦寒的宁古塔,我便动了要娶她为妻的心思。弗拉基米尔,我并不是要占安布伦的便宜,这一点我可以向上帝发誓。经历过这些事,我已经对什么事都看淡了,只想将余生献给上帝。可安布伦年幼的儿子实在不能去宁古塔受苦,如果安布伦嫁给我,就可以带着儿子跟我一起去往京城,在那里安布伦的儿子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在我跟安布伦表白了心计之后,安布伦失踪了三天,在第四天的早晨,她终于来见我了,同意了我的请求。但她也提出,她永远不会和哥萨克有什么床笫之欢。这正合我的心意,我当下就同意啦。于是,我们这两个劫后余生的苦人,外加那个叫佟福的小人儿,就这么组成了一个家。”
瓦西里看了看另一侧米哈伊尔的墓碑,苦笑道:“米哈伊尔,让我想不到的是,我和安布伦的这个权宜之计,却在瑷珲城里掀起了一阵结婚的风潮。在瓦西里和安布伦之后,那些和我们哥萨克同生死,最后幸存的难民女子们,也陆陆续续地和哥萨克们成了婚。这件事被皇帝陛下得知后,索性将难民女子和一批死囚的妻子赐给了我们,于是这些单身汉们都在瑷珲成了家。假如你还活着,也会有自己的妻子的。成了家的哥萨克兄弟们渐渐学会了汉语,接受了中国人的风俗,从前整日漂泊的他们,如今也适应了平淡的日子。如今假如有兄弟来看你们,冷不丁冒出几句中国话,你们可千万别奇怪。”
瓦西里又转向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尔,最近一直有一件事让我放心不下。我们原本要和彭春大军一起南下去京城的,可却因为阿尔巴津战事又起,而被滞留在了瑷珲城。我听说,不甘失败的上校逃回尼布楚后,又纠集了上千人的队伍。更让我难过的是,义兄迪米特里又一次掺和了进来,他在尼布楚招募了将近二百名哥萨克,随着上校卷土重来。他们重新占领了雅克萨,再次修筑城池,并囤积了大量的弹药给养。闻听他们背信弃义,彭春将军大怒,在皇帝陛下的命令下率领大军重回阿尔巴津,于是惨烈的围城战又开始了。只是这一次彭春没有手下留情,城内的守军死伤惨重。弗拉基米尔,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难过。我们哥萨克的血又一次平白无故地流尽了。我不明白迪米特里为什么还要回到阿尔巴津,为什么还要替沙皇和他的军官卖命,难道他嫌沾到自己手上的中国人的血还不够多吗?
“弗拉基米尔,尽管这些事发生在遥远的阿尔巴津,但我们在瑷珲,还是受到了影响。我最近发现周围的人们对我们这些哥萨克都开始指指点点起来。我明白,虽然我们这些哥萨克都编入了八旗,成为了中国皇帝的子民,可要真正赢得中国百姓的信任,却并不容易。弗拉基米尔,说真的,我觉得那阿尔巴津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魔鬼,无论我和兄弟们走到哪里,它总是会找上我们。”
瓦西里对三个墓碑道:“这些事,我不知道该对谁说。你们三个统领都在这里安息了,叶梅连和我日益疏远。我知道,他依然对我当初和彭春将军约定城下之盟的事耿耿于怀。我也没法把这些担忧说给安布伦,因为我不想用这些事去勾起安布伦的惨痛记忆,更何况我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妻。我们应该怎么说呢?应该算是相依为命的朋友吧。于是我今天来看你们了,我想借着扫墓的机会,把心中的疑虑和担忧,都说给你们听。阿列克谢,你是我们中间最虔诚的一个,你一定会为我向上帝祷告的,对吗?”
瓦西里说完了,他感觉自己的心中轻松了许多。一个在他心中一直摇摆不定的想法,终于也被确定了下来。瓦西里站起,满意地看着兄弟们的墓碑,缓缓道:“我知道我该去干些什么了。我为我的命运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归宿。”
瓦西里说罢,向坟场的另一边走去,那里埋着佟贵等死难者。瓦西里走到佟贵的坟前,对跪在那里的安布伦道:“安布伦,回家吧。”安布伦点点头,轻声用索伦语对佟贵的坟茔嘱咐了几句,站起身来。
安布伦看了看瓦西里,道:“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瓦西里微笑着说:“安布伦,我想通了一件事。”
安布伦轻轻地点头。
瓦西里继续道:“安布伦,给我准备点吃的吧,再找几件换洗的衣服。”
安布伦惊奇地问道:“怎么,你要出远门?”
瓦西里点头道:“对,去雅克萨。”
安布伦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声音中还是带了些许颤抖。
安布伦:“瓦西里,你非得要去吗?”
瓦西里:“安布伦,我非去不可,这或许是我为我的兄弟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安布伦:“瓦西里,你已经为你的哥萨克做得够多了……”
安布伦欲言又止,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最终下定了决心:“这一次你能不能为了我和佟福留下来!”
瓦西里眼眶红润:“安布伦……”
安布伦:“瓦西里,你是个好人。尽管我的族人和丈夫因你们哥萨克而死,但这些事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你却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保护我和佟福,你遵守了那天在瑷珲城外对佟贵的誓言。现在,我作为妻子,请求你能够留下,不要回到雅克萨去!”
瓦西里抬起胳膊,轻轻搂住安布伦,安布伦并没有拒绝。
瓦西里:“安布伦,我这次去,不单单是为了兄弟们,也是为了你,为了佟福。如果能用我一个人的性命换取中国人对我们这支哥萨克的信任,那也就等于挽救了你们啊。”
安布伦轻轻挣脱了瓦西里的怀抱:“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