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1月的哈尔滨,已经是滴水成冰,而此时的傅家甸,因为瘟疫肆虐,就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姚承宗跟在伍连德身后,虽然他和伍连德一样,戴着白色的纱布口罩和粗布手套,但还是忍不住想,一旦自己被传染了瘟疫会怎样。
这是到达哈尔滨的第三天。这三天来,他们马不停蹄地奔波,先是到衙门交涉,要衙门增派人手,进行隔离。然后又与俄日双方派来的医官会商疫情。在会上,日俄医官对这疫情到底是什么病争执不下,俄国医官认为是肺炎,而日本医官则认为是鼠疫。伍连德详细听了日俄医官的报告,却觉得双方得出结论的证据都不充分,于是提出要亲自去疫区傅家甸查看。此话一出,日俄医官都吓得脸色惨白,纷纷摆手,表示不会涉足那个可怖的疫区。所以最终来傅家甸的,只有伍连德。
出发前,伍连德问谁愿意和他一同前往,属员们闻之色变,竟无一人愿往。他们都劝伍连德不要以身犯险,要知道那瘟疫凶猛异常,一旦染病,至多三天,便咳血而亡,浑身紫黑,形状吓人。伍连德不以为意,只是又问了一遍,最终姚承宗站了起来,他在胸前划了十字后说:“我相信上帝会赦免一切罪孽,医治一切疾病。傅家甸里那些可怜的人,需要我们的帮助。”
伍连德点头道:“姚先生,我钦佩你的勇敢,但要阻止瘟疫,只靠上帝是不行的。”
其实姚承宗要冒险去往傅家甸,除了信仰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找到杜远山,以及他的两个儿子杜庆龙、杜庆虎。到了哈尔滨以后,姚承宗第一时间去了杜家大院,却空无一人,周围的房子也是十室九空,想找个邻居问问都问不到。姚承宗又去当地的教堂打听,希望能够通过在全城各处充当义工的教民,找到杜氏父子的行踪。可惜的是,并没有人看到他们父子三人,姚承宗这才有了去傅家甸疫区寻找的念头。
伍连德来到一片民居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片民居不但低矮,而且密集,整个住宅区肮脏不堪,每座土坯房只有小小的长方形窗子。窗子和门都因为御寒而紧紧关闭着。伍连德意识到,无论这瘟疫是什么疾病,在这种密闭的环境下都极容易传播。只要家中有一个病人,那么整个家庭,甚至整片街区都会在劫难逃。
这时一阵悲痛哭泣声响起,引起了伍连德和姚承宗的注意。
那是一名七八岁的男孩,在费力地从屋子内向外拖拽一具男尸。男孩用尽力气,也拖拉不动,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愤怒地对身旁站着的小一点的男孩道:“弟,你怎么不帮我过来拽咱爹?你这是不孝!”
那弟弟摇摇头道:“哥,没用的。咱俩力气太小,根本拽不动。你这是瞎耽误功夫!”
哥哥道:“我不管!我要把爹收敛了!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弟弟不再理会哥哥,而是对一旁的几个男人有模有样地拱手道:“各位叔叔大爷,谁能帮帮我们哥俩,把我们的爹给抬到坟地埋了?哪怕给我们找个席子把我爹盖住搬到坟地也行。”
弟弟见几人眼中有畏缩之意,又继续道:“我爹不是得瘟疫死的,他是得了风寒,又被人偷了盘缠,没钱抓药才死的。”
几人彼此对视,都摇了摇头。
哥哥道:“跟他们说这有啥用?除非你能给他们一大笔钱。”
弟弟听了哥哥的话,忽然从胸口解下一个古旧的橡木十字架,十字架上拴着一条金色的链子。那几人看了金链子,眼睛发亮。
哥哥大喊:“不能给他们,那是爷爷留给我们的传家宝!爹在临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们,就是丢了性命,也不能丢了这十字架!”
弟弟悲戚地道:“假如当初爹肯让我拿这东西换药,现在又何必拿这东西安葬他?”
弟弟伸手举起那十字架道:“谁要是替我们安葬了我爹,我就把这宝贝给谁。”
这里疫情严重,跟从的属员更怕被传染,无人上前,但姚承宗却盯着男孩手中的十字架走了过去。
姚承宗手握着十字架,激动地对弟弟道:“孩子,你可是姓杜?”
那弟弟望着姚承宗,点头道:“大叔,我是姓杜,大名庆虎,那是我哥哥杜庆龙。您帮我们把我爹安葬了,这十字架就是你的了。”
姚承宗握着十字架的手微微颤抖:“你爹是不是叫杜远山?你爷爷是不是叫杜喜礼?”
庆虎疑惑地点了点头。
姚承宗一把抱住庆虎,泪水涌出:“孩子,我是你们的大伯姚承宗,特意从京城来找你们的!”
一旁的庆龙听了姚承宗的话,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兄弟两个同时大哭起来。伍连德看了,叹着气将头扭到了一边。
在坟场,姚承宗望着远处的一口薄木棺材。两个孩子在他脚边跪着,烧着纸钱。
姚承宗对两个孩子道:“现在已经上冻了,没法安葬你们的父亲,只好将他先放在墓地里,等开春了再安葬。”
伍连德见到坟场里胡乱堆放的紫黑色尸体,沉思了一会儿,对姚承宗努努嘴,姚承宗会意,跟着他走到了一旁。
伍连德看了看左右,见并无其他人,小声道:“姚先生,我想请你帮我联系几名教会派来的义工,让他们天黑后把一具尸体运到傅家甸外的商会总部地下室,我准备进行解剖。”
姚承宗皱眉:“解剖?”
伍连德:“就是把尸体剖开,查看内部器官的情况。”
姚承宗忙摆手:“这事如果让家属们知道了可不得了。中国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
姚承宗接口道:“所以要瞒住大家,偷偷地进行。您能协助我吗?”
姚承宗沉默不语。
伍连德又道:“如果不解剖的话,就永远不会知道这是什么疾病,也就无从控制,死的人恐怕会更多。”
姚承宗叹息道:“上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