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2月5日，也就是农历辛未年的除夕，时值傍晚。哈尔滨的城郊，响起了密集的爆炸声。过年时听见爆炸声，对哈尔滨人而言，已经习以为常。在二十一年前熬过了大鼠疫后，哈尔滨的市民们过年大放鞭炮，就有了特殊的含义，不但为了图个喜庆，而且有了驱病消灾的意味。但这一天响起的，却并不是市民们欢庆春节的爆竹声。而是中日双方交战时的枪炮声。
隆隆的炮声在松花江畔响起。伴随着炮声响起的，还有飞机飞过城市上空的呼啸之声。飞机呼啸而过，一颗炸弹落在了一片民房中，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几所民宅当即被炸塌。所幸这里的居民们已经撤离，只剩驻守的吉林自卫军。
在一所民宅里，一名军官在桌子底下拍了拍狗皮棉帽上的尘土，咒骂了一句，然后大喊：“都紧着点手，赶紧收拾东西，咱们也往道里撤！”
军官刚要爬出桌子，却发现视线里多出一双沾满冰雪泥土的军靴，他抬头向上看，看到那军官的脸，他不禁吓得脸色惨白。他忙向那军官敬礼：“杜营……哦不，杜团长。”
杜团长见那军官趴着敬礼实在太不成体统，薅着军官的脖领子，将他一把拽了起来。
杜团长怒道：“张老六，撤退到道里，这是谁下的命令？”
张老六吓得不敢说话。
杜团长猛地一拍桌子，对屋内的参谋等其他军官道：“谁也不许动！我杜庆龙命令你们在指挥部继续坚守！我们暂三团要为主力部队发起反攻争取时间，就是打得一个人不剩，也要牢牢钉在这江坝上！这是我杜某人向李总司令和冯副总司令下的军令状！”
屋内的军人们听了杜庆龙的命令，都停止了搬运。两名正在从墙上摘下作战地图的参谋又默默地将地图挂了回去。
杜庆龙盯着张老六道：“张老六，你是冯副总司令的老部下，我们暂三团的副团长，你该知道，在我们东北军里，临阵脱逃，擅传军令，这两条中的任何一条都够枪毙你！”
张老六听了杜庆龙的话，咬了咬牙，小声道：“杜团长，咱们借一步说话。”
杜庆龙却提高了了嗓门：“有话就在这说，有屁就在这放！”
张老六见杜庆龙如此，一把拽下了自己的狗皮帽子，扔在了桌上：“杜团长，既然你这么说，我张老六索性就把话挑明了。在你去司令部开会的时候，我代替你指挥咱们暂三团，顶住了小鬼子的三次冲锋，但弟兄们却死伤惨重。我们暂三团就是二十八旅几个打散的部队混编的，原本士气就不高。再加上自从开打以来，我们就没有补给，弹药和粮草不足，军饷欠着，还缺医少药，兄弟们挂彩了没人给医治，这仗还怎么打？从昨天开始，咱们团已经陆陆续续有开小差的了。我把部队撤到道里，是要让兄弟们歇口气，找点吃的，把伤兵都安置下来，这有什么错？杜庆龙，你当团长才几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原来在李杜手下，也不过是个警卫营的小营长，我张老六可是堂堂副团长。李杜要你当暂三团的团长，我张老六没意见，但你要为了坐稳团长的位子，就在老长官面前许愿发誓，让我们兄弟去送死，我张老六第一个不答应！”
张老六的一番质问，反倒让杜庆龙哑口无言。
张老六见杜庆龙不言语，索性解开了风纪扣，敞开了满是泥水污渍的棉军装：“杜庆龙，你肚子里有墨水，上过东北讲武堂，还听过大帅讲课，比我张老六这个土匪出身的大老粗有文化。我今天倒要请教请教你，小鬼子在九一八占了沈阳城，还要吞了我们东三省，原本我们东北军人多枪多，不但有大炮，还有飞机坦克，就真和小鬼子干一仗，未必能输，可那些当官的却吓破了胆，跑得比兔子都快，他副总司令更是躲在天津的安乐窝里享福。当官的跑了，就留我们这些傻大兵在这打鬼子。我听说，你们的李总司令一天往关内拍三个电报，他副总司令理都不理。蒋主席更是不派一兵一卒。这样的狗屁政府，狗屁长官，值不值得我们爷们卖命，值不值得我们爷们洒出这一腔子热血？我张老六扛枪吃粮三十年，跟着大帅出生入死，身上的伤是打徐树铮和吴佩孚留下的。这枪眼再多一个没什么，但你得告诉我，这他娘的是为了什么！”
张老六一番话说完，整个指挥所鸦雀无声。参谋们都望向了杜庆龙。
杜庆龙看着张老六这位年近五旬的老军人，他的头顶上，是氤氲而上的白气，他敞开的棉衣下，是剧烈起伏的胸膛。他的胸膛上，还残留着一条可怖的伤疤和两个枪伤愈合后的疮疤。
杜庆龙走上前，亲手给张老六系上了棉衣的扣子，缓缓道：“张老哥，你刚才说的那些都对，但有一条你说错了。我杜庆龙当这个团长，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我要兄弟们坚守江坝，也不是为了向老长官邀功行赏。你问我这样的政府，这样的长官，值不值得我们卖命。我可以回答你，不值得。”
杜庆龙的回答，让张老六一愣。
杜庆龙忽然抬手，指着门外道：“但我要告诉你们，咱们这个仗也不是为了政府和长官打的，是为了我们的父老乡亲打的！我们不在前面流血牺牲，在我们身后的那些无辜百姓们怎么办？你就忍心小鬼子占了哈尔滨，杀了我们的父母兄弟，抢了我们的妻女姐妹？”
杜庆龙的话让指挥所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张老六更是低下了头。
一个参谋走进来报告：“杜团长，罗处长带人送军粮来了。”
杜庆龙点头：“请罗处长进来吧，我有件事要拜托他。”
杜庆龙转头对张老六道：“张副团长，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有什么理由，临阵脱逃和擅传军令两条你是犯下了。如果不严肃军纪，这个暂三团我就没法带了！”
杜庆龙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对张老六道：“张老哥，如果这一仗打完，我还活着，你的家人，我一定妥为照顾。”
穿着一身笔挺警察制服的罗兴利走了进来，见到眼前的情景，向杜庆龙敬礼道：“杜大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吗？都是同袍兄弟，干吗这么大火气？”
杜庆龙听了罗兴利的话，皱了皱眉头道：“罗处长，这位张副团长要擅自拉着队伍撤退。我把他交给你，你带回市区，和其他被抓住的逃兵一起执行枪决吧。我要以儆效尤！”
罗兴利盯着杜庆龙：“杜大哥，看来你这是要和日本人血战到底啊。”
杜庆龙：“那是自然……”
杜庆龙的话还没说完，一声枪响，他眉心中弹，失去重心，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罗兴利举着手枪叹道：“那我只好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