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承宗和杜喜礼说了京城中的见闻，当他说起北馆准备重建，里面已经清理出二百多具尸体时，杜喜礼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姚承宗听见杜喜礼咬牙发出的咯咯声，看见杜喜礼的手紧紧抓着土炕上苇席。不知不觉间，苇席已经被他抓出了几个洞。姚承宗知道杜喜礼在强忍着悲伤，在那二百多口棺椁中，就有他的父母和其他家人。如果在一年前，杜喜礼一定会放声大哭，但如今他已经学会了将这些压在心底，让它们慢慢发酵，变成愤怒、仇恨和勇气。姚承宗明白杜喜礼的感受，是因为姚承宗也在这场惨祸中经历了生离死别。他最心爱的女子如今不知所踪，从小给他关怀和爱护的亲友们一个个死去，他的悲伤一点不亚于杜喜礼。
好一会儿，杜喜礼才缓声道：“承宗，明天一早我就出发去找云盛，他们已经准备妥当了。你想好了吗，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姚承宗点头道：“二叔，我和你们一起去。”
杜喜礼：“那贺春……”
姚承宗：“等我们从关外回来，我会继续找她。”
杜喜礼点了点头，对姚承宗道：“走吧，李老哥说了要请你我喝酒，咱们去吧，算是和救命恩人告别。”
姚承宗抬手抹了把脸，和杜喜礼走出了窑洞。
第二日清晨，李老汉按着往常的习惯，在姚承宗和杜喜礼的窑洞前喊叔侄二人去吃早饭，却发现窑洞中并没有动静。他有些诧异地走进窑洞，发现已是人去屋空。炕桌上的粗陶油灯下，压着一封信，还有几张银票。李老汉虽然不识字，但银票上的数字还是看得清的。他发现几张银票的总数加起来有五百两之巨。
李老汉找来上过私塾的儿子，让他把信读给自己听，果不其然。信中写道，叔侄二人感谢李老汉对他们以及他们族人的收留和照顾，留下的这一点钱财，不足以报答救命之恩，只能算是他们的一点心意。待日后大事已成，定当再做答谢。
听儿子念完了信，李老汉摇摇头，感慨道：“这杜先生遭遇灭族的大难，养伤这一年来也没断了和外边的联系，他们说的这个大事，恐怕是要去报仇。”
李老汉嘱咐儿子一定要守口如瓶，不可对外人泄露半句。儿子懵懂地点头，他实在不敢相信，在这里养伤的叔侄俩，会是那种拿起刀枪找人寻仇之人。
五天后的黄昏，山海关以南一处僻静的岔路口，杜喜礼、何云盛和姚承宗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二十几名骑手。何云盛不断向远处山海关的方向张望着，忽然间，他轻声道：“来了！”
果然，一个行脚商人打扮的汉子跟着他们的一个探马从远处匆匆走来。
二人走近，杜喜礼带头下马，向那汉子拱了拱手。
那汉子拱手道：“杜先生，我们贺大当家的特地派小的来接应诸位。”
杜喜礼惊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杜喜礼？”
那汉子笑道：“我之前见过何首领。我听说杜先生变卖了家产召集人手报仇，想来年纪不会太年轻，所以您的年纪正合适。那么另一位，一定是姚首领了。”
杜喜礼不由得点头，心想，强将手下无弱兵，看着汉子精明强干，一定是那位贺云天贺大当家的调教有方，这一次有他们襄助，不怕大事不成。
那汉子又道：“各位可能也知道，自从庚子年闹义和拳，那罗刹国就借口保护侨民，派出五路大军进占了东三省。如今东三省的大小城池关隘都被罗刹兵占了，这山海关也不例外。所以诸位不能骑马，得跟我步行出关。等出了关，自有我们的人接应。”
杜喜礼点头，对何云盛道：“云盛，就按这位兄弟说的做，让他们都下马，把准备好的衣服都换上。”
何云盛点头称是，命令骑手们下马换衣服。不一会儿的功夫，骑手们都就都换上了小商贩的衣服，又从马背上取下扁担和箩筐。那箩筐里装的，是事先准备好的一些茶叶和粗布，以应付检查。何云盛又吩咐两人看管好马匹，稍后送回。
杜喜礼换好了衣服，见已经换好衣服的姚承宗专注地望着南方。杜喜礼拍了拍姚承宗的肩膀：“承宗，要出关了，此去一路上不免险阻重重，你如果心存恐惧，就向上帝祈祷一下吧。”
姚承宗摇了摇头，道：“二叔，我害怕，但不愿意向上帝祷告。”
杜喜礼：“哦？”
姚承宗：“我不愿怀着仇恨和杀戮之心去向上帝祷告，我也不愿用沾着鲜血的双手在胸前划下神圣的十字。在那晚拿起刀开始，我便不再是上帝的仆人。而我又即将犯下杀戮的罪行，我想上帝也不会赦免我的。”
杜喜礼听了姚承宗的话，黯然神伤，他想安慰姚承宗两句，姚承宗却道：“走吧，二叔。”
杜喜礼望着姚承宗，最终收回目光，挑起了担子，跟着那汉子和众人走上官道，向北方的山海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