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喜礼终于望见风尘仆仆的姚承宗从远处走来。杜喜礼迎了上去,拉着姚承宗的手:“承宗,这一趟路上还安稳吗?”
姚承宗道:“还好。我在路上见到了不少洋兵,不过他们只是简单盘查了两句。现在不比庚子年,京城已经太平了不少。”
杜喜礼看到姚承宗脸上有失望之色,问道:“还是没找到贺春?”
姚承宗点了点头。杜喜礼轻声叹气,拍了拍姚承宗的肩膀,和他向村里走去。二人默然无语,杜喜礼心中盘算着,贺春已经失踪快一年了,姚承宗要找到她,恐怕是难上加难。他不知道,依然没有找到贺春的姚承宗,会不会和他与何云盛一起出关。
杜喜礼是一定要出关。在常寨子养伤这一年里,有一个形象反复出现在杜喜礼的梦中:在一阵辚辚车马脚步声之后,杜喜礼总会听到一阵似曾相似的歌谣,然后看见一个背着巨大十字架的身影。他佝偻着身子,脚步疲惫但坚定。刚刚安置到李老汉家里时,北馆被焚、族人惨死的画面总在他眼前反复出现,愤怒、恐惧和身上的严重的伤势纠缠在一起折磨着他,但这个反复出现的形象却总能让他沉静下来。杜喜礼从未看清过这梦中人的样子,但这人似乎赋予了他坚毅和勇气。一次闲聊中,李老汉无意提起了瓦西里这个名字。瓦西里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他不知道李老汉怎么知道自己都快忘记了的教名。李老汉说:“我不懂那洋教的事,不过这名字是你总在梦里喊出来的吗。”
常寨子距离京城并不遥远,所以这一年中杜喜礼听到不少风声。他知道,自从八国联军攻陷了京城之后,那里就成了人间地狱。洋兵们借口剿灭义和拳,不但在城中大肆抢劫,而且还不断地烧杀。义和拳他们要杀,王公大臣他们要杀,就连无辜的百姓,他们也要杀。
杜喜礼在京城中的绸缎庄也在劫难逃,被抢掠一空。他绸缎庄的掌柜带着账册逃出了京城,在何云盛的帮助下来见杜喜礼。杜喜礼却出奇地平静,他交代掌柜的。要他去江南,将江南的分号出兑,库存贱价出卖,所得余款全部换成银票。跟随了杜喜礼几十年的老掌柜见杜喜礼如此舍弃了祖上留下的产业,不觉留下了泪水。杜喜礼却安慰老掌柜说,如今兵荒马乱,再做什么绸缎生意已是妄想。他打算带着这笔财产找个僻静的所在当个富家翁。杜喜礼还为老掌柜在保定府购置了田产,让他能够到那里颐养天年,老掌柜见杜喜礼如此果决,只得按他所说,收拾行李前往江南。
杜喜礼还拜托老掌柜帮他联系上了留在京城的小顺,拜托他潜入胡家圈胡同的罗家老宅,找到了罗家遗留下的族谱,还有其他一些笔记与日记。此时小顺已经找到了自己失散多时的姐姐,他的姐姐正是声震八大胡同的九月红。九月红得知小顺是受了恩人之托,便设法用私房钱买通了一位八国联军的通译,由他带着小顺出了城。
杜喜礼托人将小顺送到了保定府安置下来。杜喜礼在整理这些文件时,惊喜地发现其中还有叶梅连晚年写的回忆录。在之后的日子里,杜喜礼一头扎进了这些文件中,终于捋清了他们这些阿尔巴津人从雅克萨战败被俘,到京城繁衍至今的这段历史。杜喜礼震惊的发现,那个反复出现在他梦中背负十字架的形象,竟然和那位英勇的哥萨克首领,自己的先祖瓦西里·杜必宁极其神似。忽然间,杜喜礼感觉到那吞噬北馆的熊熊烈焰顺着他的血管燃烧到了他的心脏,他觉得自己在那一刻成了瓦西里。
杜喜礼在养伤的日子里,何云盛曾经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天津被洋人占了以后。何云盛在将杜喜礼和姚承宗安顿到常寨子后,就去了廊坊。他在那里帮助他爹收拢逃出京城的阿尔巴津人子弟,组成民团,准备去追踪穆师兄一伙,誓为族人们报仇。功夫不负苦心人,他们在天津义和拳总坛的帮助下,终于查访出,这个穆师兄原名穆东兴,本是关东的响马。这穆东兴不知怎的,得知了阿尔巴津人宝藏的秘密,便趁着关内各地义和拳大兴之时,带着匪众进关,假扮义和拳,一路聚集饥民,私下成立坛口。他更是诱杀了一名天津总坛的使者,谎称自己是总坛派往京城筹饷的大师兄,混入京城,之后一手造成了北馆惨案。在这之后,穆东兴挟持着罗必信一路南逃出了山海关。
正当何云盛要带人去追赶穆东兴的时候,在天津却爆发大战,八国联军意图攻取天津,与守军和义和拳发生激战。在战斗中,何哨官带领官军奋勇抵抗,全体殉国,而何云盛的民团也死伤惨重,不得不撤出战斗。
何云盛找到杜喜礼时,悲愤异常,他将重伤的战友安顿在常寨子,要带着剩余的人赶往廊坊,在铁路线伏击洋兵,却被杜喜礼劝住。杜喜礼与何云盛在藏身的窑洞中彻夜长谈,终于说服了何云盛,使他放弃了慷慨赴死的念头。第二天一早,何云盛匆匆离去。姚承宗问杜喜礼,他是如何说服一向执拗的何云盛的。杜喜礼只是淡淡地说,他与何云盛、姚承宗都是幸存之人,他们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如果他们轻易送死,那惨死在穆东兴手中的族人们的仇,该怎么办?族人们地下有知,会原谅他们吗。听了杜喜礼的话,姚承宗默然无语。他忽然发现,二叔渐渐变得陌生起来。
何云盛第二次来见杜喜礼,杜喜礼特意唤来了姚承宗。何云盛向杜喜礼介绍道,在他的资助下,他已经在幸存的民团成员中挑选了二十个身强力壮,机灵大胆的年轻人,并已经着手开始训练。何云盛还联络到了当年阿尔巴津人留在盛京的一支,他们愿意派人协助追找穆东兴。盛京贺家的族长还派了曾经当过响马,后来被招安的贺云天带人查访,并向何云盛随时通报。直到这时,姚承宗才恍然大悟,原来杜喜礼变卖产业,劝服何云盛,竟然是为复仇做准备。姚承宗没想到,整天在小村里养伤,看上去已经和老农民无异的二叔,居然如此心思缜密,暗暗做好了这么多布置。谁能想到,这么个狠辣角色,从前却是个圆滑的绸缎商人?杜喜礼坦言,他准备养好伤后就和何云盛带着人出关追击穆东兴,至于姚承宗要不要一起去,他不强迫,全看姚承宗的选择。姚承宗听了杜喜礼的话,犹豫起来。并不是因为他恐惧,而是因为在他心中,一直牵挂着贺春。
姚承宗后来听何云盛说起,贺春和何云盛一起去了天津。贺春和何云盛约定,由他去招募民团,她则要拜在黄莲圣母门下,加入红灯照,并恳求黄莲圣母分给她一支队伍,和何云盛一起去复仇。但在天津保卫战中,原本有机会逃走的贺春,却为了救黄莲圣母而带队留在了天津。天津陷落,黄莲圣母不知所踪,盛极一时的红灯照随之土崩瓦解,贺春也不知所踪。姚承宗在伤势稍好后,便不顾杜喜礼和何云盛的劝阻,乔装潜入天津城,四处查访。可那一次,他一无所获。为了找到贺春,他甚至冒险去查看那些被处决的红灯照成员的尸体,还有一颗颗被示众的头颅。最终姚承宗带着失落和希望离开了天津城。让他感到失落的是,贺春依然音信全无;让他感到还有希望的是,在尸体和头颅中,他没有找到贺春。
这一次姚承宗前往北京,依然是要去寻找贺春的下落。他回到了久违的胡家圈胡同,发现那里如今已经被遗弃很久,北馆惨案和八国联军的占领,让族人们都逃离了这里。原本已经被烧成白地的北馆,已经有苦力在开始清理工作,据说这里即将开始重建和扩建。重建工作是由已经回到南馆的正教教团主持的。而喇嘛庙中的死难的阿尔巴津人的尸体也在清理的同时陆续被装殓,等待着新的北馆修建完毕,就可以安葬在旁边的墓地。
姚承宗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南馆附近,他原本想走进去,向其中的司祭忏悔自己在那一晚的杀戮,但最后却止住了脚步。姚承宗望了望南馆圣玛利亚教堂上的十字架,他脑中满是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北馆,和北馆前停放着的二百多具棺椁。他默默地举手,擦干了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他将手放在胸口,要划十字,但最终却停了下来,他放下了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