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沉,行人稀松。
苏淮之双膝已麻,早已经失去了知觉。
“苏大人,您今儿跪的时辰够了。
快些回去吧。”
传话的太监还算是客气,见苏淮之起身微颤。
伸手扶了下。
“有劳。”
苏淮之淡淡笑着,拿出一袋银子。
却没料到被那太监随手推开,
“嗨,举手之劳。苏大人保重吧。”
太监一双眼微眯着,
从他双眸中苏淮之看见了宫墙之外低垂的明月。
清风吹过,扬起苏淮之宽大的衣袖。
“谢谢公公。”
苏淮之低声道,复又将银袋子收回。
沿着宫道往回走,四周寂静。
苏淮之双腿很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子上。
但他却仍旧身姿直立,如竹般挺拔。
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流下,落在青石砖地上。
他默默隐忍着疼痛,推开院门。
安柒正巧坐在廊下看书,听见声音抬眸。
四目相对,却一时无言。
廊下燕窝里的燕子叽叽喳喳的鸣了几声,安柒错开眼。
她不是看不到苏淮之苍白的面色,
手指轻轻捏着书页,将那一块地方捏的褶皱。
苏淮之立在门槛外,看着坐在月色下的安柒。
月色朦胧,将那张清丽的面容衬出了三分神秘。
像是月中仙子,苏淮之抿唇。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脑中闪过这一句诗,心口一时悸动。
他忽而皱眉,疼痛一下子蔓延开来。
不得已的弯腰,面对安柒,他突然便脆弱了。
可安柒没动,余光瞥着苏淮之渐渐瘫软下去。
她伸手翻了一页书,低声道。
“福熙,去叫陈瑾。”
“是。”
福熙点头,在她看来,此刻的少爷是自作自受。
故而她去找陈瑾的脚步也故意放慢。
手边的茶慢慢放凉,苏淮之还是一动不动。
他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
也是,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还淋了一场那样大的大雨,铁打的身子也是受不住的。
更何况,苏淮之身子一向算不得好。
两年来,安柒没少亲手给他熬药。
头一回,安柒连药的剂量都分不清楚。
差点熬了一罐子毒药,还好她失手跌了。
那次之后指尖便留了一块小小的烫疤,留到现在依旧清晰可见。
安柒的眼盯在那块伤疤上,
鼻尖似乎还能嗅到当时熬得那一罐药味。
当初的她,是那般的担忧慌乱。
她,爱的是那么卑微。
所以,活该被人踩在脚底,受尽欺凌。
仇恨涌上心口,腰间银剑泛光。
安柒随手抽出剑,冰刃在月色下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霜。
她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口。
苏淮之面色苍白,好看的黑眸紧闭。
额上冷汗簌簌落下,瞧着可怜极了。
剑搁在距离半寸的地方,安柒手指颤抖。
杀了他,便一切都能解脱。
灭族之仇,一剑便可亲手完结。
然,父亲谋反篡位的事实铁板定钉。
苏淮之所行无愧于天地,只是为了尽忠。
安柒哽咽,终究是下不去这个决心。
她收回银剑,起身欲走。
却不料手腕被苏淮之伸手握住,
再回首,撞进苏淮之深邃的黑眸。
“为何不动手?”
苏淮之轻声问,嗓音沙哑。
“杀了你,福熙也活不了。
你不配让我搭上福熙的性命。”
安柒反唇相讥,神色淡漠。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想到苏淮之力气却仍旧很大。
苏淮之眸中闪过一丝失落,他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
手下用的力气越来越大,将那纤细的手腕捏出了一圈红痕。
安柒还在挣扎,她被苏淮之这般抓着只觉得厌恶。
看出她眼底的厌恶,苏淮之猛地一拽将安柒拽到自己怀中。
随即,像是惩罚般,苏淮之狠狠堵住了安柒的唇。
很凉的唇瓣,就像是他怎么抓也抓不住的月色。
安柒心口一滞,她心跳加快。
她杏眸中倒映着苏淮之轻垂的眼睫,
窒息一般,安柒渐渐不再挣扎。
这是她头一回跟苏淮之这般亲密接触,
温热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心像是被搅乱的春水。
惊起万分涟漪。
但是,此人是她的灭族仇人。
羞愤一并发作,安柒狠狠咬下苏淮之侵略的下唇。
血腥味萦绕在舌尖,苏淮之吃痛。
他睁开黑眸,看见的是安柒仇恨的模样。
杏眸中再也没有往日的温柔,
他心里很空,被抽去了所有力气。
苏淮之松开手,自嘲的笑。
安柒迅速起身后退,只用了半瞬。
“我真后悔没有杀了你。”
狠狠的,安柒撂下一句话。
随即转身回到房中,将门大力摔上。
灯没亮,苏淮之瞧着内室。
唇上的血没停,被夜风吹着有些疼。
他伸手去碰,指尖一抹微红。
欺人太甚,苏淮之嗤笑,他何时成了这样的人。
“少爷!你没事吧!”
陈瑾才到,看见苏淮之倚在门框上,样子狼狈。
心下一酸,差点扑到苏淮之身上痛哭出声。
“无碍。”
苏淮之摇头,推开陈瑾的手。
自己站起身,方才的疼痛已经疼过了劲。
他淡淡扫了一眼站在一旁嘟嘴的福熙,
“好好照顾你家小姐。”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福熙跺脚,这苏淮之为何总是要这般装模作样。
分明就是个狼子野心的小人,偏生外表总是风度翩翩。
“今天是你救了我一命。”
苏淮之却又道,眼中却万分怅然。
若不是因为福熙,想必那把银剑早已封喉。
苏淮之此刻毫不怀疑安柒对他的恨意,
可想起,心却很痛。
“说什么呢。”
福熙不解。
可苏淮之并未回应,缓步往书房走去了。
她轻声啐了一口,见陈瑾回头,瞪了他一眼。
陈瑾抿唇,赶紧又转头不敢再看。
房中,安柒将整个身子卷在被子里。
她浑身颤抖着,双眼圆睁。
福熙敲了敲门,并未听见声响。
心中疑惑,此时天色尚早。
按理来说,小姐本不该这么早便睡下的。
但是屋内没有燃灯,她又不敢贸然进去。
“小姐,你睡下了吗?”
福熙声音温暖,安柒听了却猛然一抖。
她想起适才被苏淮之拉进怀中的场景,
只觉得羞耻。
她不愿让福熙看见自己的样子。
“嗯,你也去休息吧。”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沉着。
福熙隔着门,本就听不清楚。
自然也听不出安柒的异常。
便停下了敲门的手,轻声道。
“那小姐你好好休息,奴婢先退下了。”
说罢,脚步声渐远,她离开了。
安柒松下一口气,手放到唇上。
指尖微颤,她从床上起身。
用福熙之前备好的水不停擦着唇,她的力气极大。
似乎要将苏淮之的气息味道,全部除去。
可不管怎么擦,淡淡的竹香像是长在身上一般。
萦绕在鼻尖,她怎么努力也除不去。
杏眸微怔,安柒看着镜中的自己。
自嘲的扬唇。
她之所以如此悲愤,不知是因为苏淮之。
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她还在贪恋那份感情。
适才苏淮之吻她时,她甚至有一瞬间是沉溺的。
若是她能忘记一切,忘却灭族的仇恨。
像以往一样继续做那一段年少迤梦,又该有多少。
眼泪落下,安柒哽咽。
她将脸埋进水盆,窒息的感觉让她清醒。
血海深仇是鸿沟,这一辈子,她都不可以再对苏淮之有半分感情。
就算无法亲手报仇,也绝对不可以再动心。
外面的明月被云雾遮住,安柒抬起头来。
脸上水珠纵横,不知是水还是泪。
她用帕子一点一滴的擦净,伸手将窗户咔哒关上。
所有的迤逦被阻断在外,她燃起灯盏。
打开安烨留下来的纸扇。
纸扇的玉坠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在灯下摇晃。
发出窸窣的声响。
玉坠并不只是玉坠,安柒指尖摩挲着它。
里头一粒红砂,映在安柒杏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