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飞扬的修筑工地场面,有人在砸着石子,有人在平整地面,有人在抬着土方。
李庆秀也在修建公路的人群中,他在砸着石子,因为他没有干过粗活,他的手已经起了血泡,勉强一下一下地砸着石子。
他看看没人注意自己,于是凑近一个伙伴低声说了起来:“这样干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那你想怎么样?像你上次那样逃跑?要被抓了回来,打个半死别说,以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我上次是因为被石头绊倒了,要不然趁那个守卫睡觉,我肯定就跑了!”
“你不会真的想再逃跑吧?现在晚上看得更严了!再说,跑到哪里去?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弄不好就要饿死。你没看见那些年纪轻轻就移民来到台湾的,有的客死他乡,大家把他们的遗骨收殓收敛,立个庙祭祀,人们还可以叫他们一声‘有应公’。而我们就算逃出去,万一没有活路,死在了什么荒郊野岭,连个骨头都没人收,那不成了孤魂野鬼?”
李庆秀不以为然:“逃出去总有机会啊。在这里也是没有活路!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晚上的时候不好逃,白天在这里干活到还有逃跑的机会!”
“你疯了?白天逃跑,你能跑得掉?”
“在这里跑不掉,可以在来这里的路上,利用解手的机会跑!”
“你还不知道吧,我听说以前就有人在路上利用解手逃跑,现在他们对解手的人看得最严了。”
“那以前有人跑出去没有?”
“就是跑出去了啊,所以现在他们对路上解手的人,看得非常紧。”
这时,马蒂诺和林长东出现在修筑公路的工地上。
李庆秀的手血泡破了之后,血肉沫糊。他抬起手,抡着锤子几乎没有什么力气敲下去。半天也没有什么成效。
马蒂诺早就注意到李庆秀没有干出什么活,这时他走了过来,照着李庆秀劈头盖脸就是几鞭子。李庆秀瞪着愤怒的眼睛看着马蒂诺,结果又被马蒂诺抽了几鞭子。
马蒂诺:“边抽边骂你们这些猪猡!没用的废物!
马蒂诺解了气,喘着粗气,做到一边喝起水来。喝够了水,马蒂诺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李庆秀朝他的后背吐了一口唾沫:“呸!野兽一样的怪物,也配做人!”
伙伴也骂着:“这些红毛,听说吃血淋淋的生肉,他们是没有人性的!”
一个先来的人凑了过来,说:“这些红毛本来就是野兽,那还罢了。嘴角一撇你看看那个叫做林长东的,他是这里的地方长老。按理说,他是中国人了吧,你没见过他狠起来比红毛还狠!”
李庆秀狠狠地把手中的锤子往地下一扔。
正在这时,林长东正好看见李庆秀的这个动作。他立即跑了过来,举起手中的银饰藤杖狠狠打在了李庆秀的背上。
“你扔什么锤子!把锤子给我捡起来!”
李庆秀睥睨着眼,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林长东不由分说,又是一藤杖。
“你想干什么?!想罢工?不想要你这个脑袋了吧!”
李庆秀举起了血肉沫糊的手掌:“你看我还能用锤子砸石子吗?”
“那也要给我砸!起来!把锤子捡起来!”
李庆秀骂道:“没想到这里除了‘红毛番’,还有‘黑毛番’!”
林长东举起银藤杖还要再打,这时他的银藤杖被后面的一只手抓住了。他回头看见了马蒂诺,立即满面笑容。
马蒂诺说:“他不是不会砸石子吗?让他干别的!如果干不了,就把他卖到南洋去!”
“我看这个人不像干力气活的人,把他卖了吧。”
马蒂诺走到李庆秀面前,恶狠狠的问:“说,你原来是干什么的?不然就把你卖了!”
“做生意!”
马蒂诺笑着:“还是做生意的……那好,你就跟着这位林先生帮助收税。如果收税也做不好的话,就只好把你这个废物卖了。”
……
张天强和江爱真翻着来妹带来的那些《基督教教义》、《罗马字ABC》、《祈祷文》、《十诫》、《圣歌》等书籍。
江爱真说:“这些书印刷的质量倒还不错。”
“听说这些书是荷兰人从他们老家运来的。”这是来妹的声音。
张天强慢慢说:“罗光复说,红毛要把我们都变成徒有黄皮肤的‘香蕉人’,我看很有道理。现在签订的契约,都用得是红毛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们的阴谋就会实现。我们应该想办法尽快把玉扣纸槽和雕版印刷版起来才行。”
江爱真有些疑问:“可是以我们现在的条件,要做到很难很难。”
张天强看着她:“你别忘了罗光复一定会帮我们的,只要再让林铁兰把雕版印刷所需要的刻刀等工具运来,我们很快就能办起来。这里的山上有那么好的木头和毛竹,过些天我上山找找办纸槽的地点。”
来妹也自告奋勇:“我们也可以帮你们,黄豆社这里山上的情况我很熟悉,还有什么我们能做的,我可以让我的族人来帮忙!”
边说着,江爱真已经在家里做了“豆腐脑”等豆制品,来妹和一些人在围观。来妹喝了一碗豆腐脑,赞叹不已:“这叫什么?”
“叫豆腐脑。”
“味道真好!”
不一会儿,张天强也端上一碗“漾豆腐”,高声道:“‘漾豆腐’来了!来妹,今天味道好的多了。你等着。”
随着张天强报着名称,张天强两人做的客家“豆腐丸”、“豆腐干”、“金包银”、“皮箱豆腐”、“炸豆腐”、“红烧豆腐”等,一一上桌。
这时,来到黄豆社的鲍比肯经过张天强住处,想要拜访张天强,没想到一进门就碰到了来妹等人正在这里,享受客家豆制品的饕餮大餐。大家边吃边说“好吃”、“好味道”。看见鲍比肯进门,张天强忙招呼他品尝客家人花样繁多的豆制品。
“鲍比肯,你来的正好,尝尝我们客家人的豆制品。”
看见一桌子的豆制品,鲍比肯很惊奇。
“这是什么做的?”
“用黄豆做的啊!”
鲍比肯惊奇道:“黄豆可以做成这样的食品?太神奇了。”
张天强笑道:“你尝一尝就更知道神奇了。”
江爱真给鲍比肯取了筷子,鲍比肯口中念念有词,祷告着:“感谢仁慈的主赐给我们食物,阿门!”
大家看着鲍比肯不会用筷子,只好将筷子当叉子用,将豆腐刺在筷子上送进嘴里,都不禁哈哈大笑。鲍比肯却连声呼好。
“黄豆能做成这样的美食,神奇!太神奇了!”
江爱真给他端上一碗豆腐脑,又给他送上一个小勺。这回鲍比肯得心应手,喝着豆腐脑,连连赞叹。
来妹笑着:“你在黄豆社治病救人,而且还不时让吃不饱肚子的人到教堂领吃的东西。今天也让你尝尝我们这些好吃的。”
鲍比肯惊喜不已:“中国美食,太棒了!张先生,我想邀请你到我的朋友家,给我们做这些美食,希望你能答应。”
张天强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虽然你这个人不错,也没有为难我们,但是我对你那些拿着杀人兵器的同胞没有好感!不去不去!”
……
就这几天,刘家梁来找林铁兰。
他一见面就问:“听说张天强和江爱真到了台湾,还想在台湾办纸槽和雕版书坊?”
林铁兰点点头:“刻刀等工具已经装上罗光复的商船了。”
“这小子来真的了?”
黄少芳从里面出来:“是啊。那还有假。”
林铁兰也说:“罗光复说,荷兰人在台湾要大家看的荷兰字,读的是荷兰书,所以他和张天强想办纸槽,办雕版印刷,让大家看我们自己的文字,读老祖宗的书。这也是个好事,张天强怎么会是闲得住的人?”
刘家梁看了看二人道:“上次台湾来了个通判叫做何斌,他主张国姓爷打到台湾去。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台湾本来就是我们的地盘,让红毛在那里盘踞了几十年,搜刮盘剥,如果国姓爷肯出兵台湾,红毛也猖狂不了多少日子!”
“对啊,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你在国姓爷身边,又受国姓爷倚重,怎么不向国姓爷建议建议?”黄少芳问。
刘家梁有些无奈:“可惜国姓爷现在一心想要北伐,没有心思想这个事情。”
“我本来想让少芳随罗光复的商船,去台湾帮助张天强两个人,把雕版书坊和纸槽办起来,不过少芳听钟永利说起,李庆秀从潮州往澄海来,想要在澄海找到他。”林铁兰告诉刘家梁说。
“找到李庆秀了吗?”
黄少芳摇摇头:“还没有。这兵荒马乱的,不知道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
某日,澄海县郊外,衣衫褴褛的胡建礼来到树下,挖出了瓦罐,倒出了里面所有的铜板,装进了一个布袋。
走过一个布店,胡建礼看了看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停下了脚步,但他摸了摸布袋里的钱,只好走开了。
胡建礼决定回家了——坐上了船,他站起来看了看渐渐远去的澄海码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颠簸几天后,船停靠在汀江边,经过乞讨生活的、历尽艰辛的胡建礼回到家乡。客家山歌远远的传来:“郎在上坑妹下坑,郎唱山歌妹接声。阿哥好比阳筒子,阿妹好比画眉声……”
胡建礼听着熟悉的客家山歌,看着汀江水缓缓南流,泪水一下涌出了眼眶,不禁跪在了汀江岸边。他捧起汀江水,朝脸上和头上淋去,江水和着泪水从他脸上流下。
快要进古堡镇的时候,胡建礼看看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穿着,绕到了一条小道上,刚走了几步,他又放慢了脚步,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返身回去,走上了通往瓦子街的大道。
古堡镇的白天虽然没有多少人,当在家的妇女和孩子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走在瓦子街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大家多少的注意力。在这样的年头,她们见到了太多的乞丐。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跟在胡建礼后面,有的小孩把一些东西抛向胡建礼。胡建礼并没有介意,仍然大踏步向前。
有几个心细的妇女,注意到这个反常的乞丐竟然没有沿街乞讨,于是注意到了胡建礼,有一个眼尖突然认出了他!
“哎!你们看,这个乞丐好像是胡建礼!”
其他几个妇女立即追着走近了几步细看。
“真的是胡建礼!”
“他不是和雾阁江家的丫头私奔了吗?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你回娘家这么些日子还不知道吧?人家爱真和张家那个小的已经去了台湾!”
“怎么会这样?也太有意思了!”
几个人议论纷纷,喝止了往胡建礼身上扔东西的小孩。
走了一会,胡建礼已经到了丘家婆太的门口,丘家婆太刚才也注意到了这个举止古怪的乞丐,她仔细看时,不由叫出了声。
“孩子啊,你是建礼吗?”
胡建礼止住了脚步:“……婆太……”眼泪又流了出来,他赶紧试去眼角的泪水,大踏步地走了。丘家婆太连忙追出几步。
“孩子啊……”
不一会儿,胡建礼又来到了雾阁——正走出厅堂里的江母,突然看见一个衣裳褴褛的乞丐走到面前,“扑通”一下跪在了自己的面前,吓了一跳。
江母慌张地问:“你……你是谁?”
他慢慢地抬起头:“婶,我是胡建礼……”
江母愣了一下神,忽然一把抓住他。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胡建礼没有回答,低下了头去。江母看见胡建礼的反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抓住了他的手臂。
江母拉他道:“你起来说话,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听到动静,江云鹤跑了过来,看见胡建礼以后,也是大吃一惊:“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胡建礼这才慢慢抬起头:“天强找到了我们,爱真和天强坐上了去台湾的船……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婶,我对不起你们。”
江家人把他搀起来,江母说:“他们很好。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云鹤你带他去洗漱一下,换身干净的衣服。”
胡建礼转过身,他看见丘雅娟站在他的面前,眼角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