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缭未来得及收住手,魂翼便挣脱了他的手,如一道黑色的影子急速地扑腾飞上一旁的架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夜缭,眼中的那股血光越发地重,全身的羽毛都收在了一起。
夜缭长睫轻颤,眼里的笑意愈发地重,他将手上的血迹慢慢擦干了去,这才抬头看向了已经全身在发抖的魂翼。他看得清楚,魂翼这倒不是害怕,全然是一种愤怒。
“怎么?气着了?”夜缭轻笑了一声,慢慢站了起来,毫不避讳魂翼那愤怒的眼。
这世上能够说得上是魂翼的,也只有眼前这一只而已,说过去,也不过是妖兽的一类,或者说是比较高级的那一类。只要有一定的契约,自然是可以将妖兽收到自己的手下的,对于魂翼来说,平常的修灵之人无法做到,然而同样为控魂之术,只需控魂师的一滴血。
控魂师与魂翼的力量是相辅相承…不过现在看过来,面前的这只魂翼对自己明显是很不屑罢了。
魂翼冷冷地盯着他,羽毛依旧不驯地竖着,从咽喉之中,滚动着低沉而模糊不清的声音。
夜缭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懒懒地靠在床栏上,声音低沉之中勾着分磁性,“向来魂翼都是最忠主的,你倒是一朵奇葩。在葬谷那么多年,却是千归一出现,你便立刻抛了原来的主引那丫头出了谷。”
他微微眯起眼,低笑了一声,“而现在却又如此抗拒我的血,又是什么原因?”
“嘎嘎——”魂翼叫了两声,眼神之中的轻蔑没有收回一分。
“若是其他人却也好说,只是千归那丫头,她背后所藏的那个人,却极可能是当年置你主子于死地的那个,你也是有那分心性,能留得下去?”
魂翼端站在架子上,看出了夜缭再没有其他意图,它的羽毛渐渐收拢了起来,黑色仿佛没有尽头的眸子将最后的一丝血色吸了进去,然而那木制的架子,被魂翼爪子抓过的地方,留下了深深而细长的痕迹。
“嘎…”魂翼抖抖尾巴,只是叫了那么一声,没有去理会夜缭。
“上古的那些传说恐怕只有你一个…或者还有那个人清楚,在葬谷候了几万年,当真想要将一切都忘记?”夜缭嘴角的弧度意外的诡异。
魂翼爪子紧紧地抓住了木架,乌黑油亮的羽毛上面流溢着一层水一般的光,那双黑色的眸子里泛着古怪的色彩,却是一动不动,像是讥讽般地看着夜缭。
夜缭眼帘微微敛起,如落叶般的睫遮住了眼,修长的手指有些漫不经心地扣着床栏,神情并不是多在意。
对他来说,这确实没有什么需要多在意的地方。
魂翼不过是一只妖兽,在整个棋盘之中占不得什么重要地位。不然,那个人也不会留下这一个会知道来龙去脉,这一切不可告人的事实存在的小东西。
而他却有足够的时间…确实,足够的时间。
他有的是那分耐心。
魂翼定定地看了他两眼,拍拍翅膀,确定夜缭不会有其他的动作,然后快速地飞了过去。
明明之前没有感觉什么,现在这模样…夜缭不由抿了抿唇,倒真像是逃离般的迫不及待。
只是飞到一半魂翼就停了下来,落在了一边的雕花红木长桌上,端着脑袋看向了拦在了它前面的那个人。
红色本是最为绚丽而夺目的颜色,然而这红色铺卷开来,迤逦如流水般,一层一层推开,没有让人感觉到眼前的惊心动魄的华丽,而是一种低沉,用低沉却不好形容,更让人感觉的是淹没在阴影下的麻木和阴冷。煞白的皮肤上如同抹了一层白粉,透过皮肤可以看到下面纵横着的青色的血管,仿佛一割开,便能看到那些突起的血脉青筋。
魂翼的翅膀抖了一下,立刻当自己是标本,一动不动,要多乖有多乖。
夜缭忍不住低笑了一声,“流纨,你的本事倒是要比我的强,怎么也伏不了的魂翼在你面前倒是另外一个样子。”
林流纨慢慢地抬起眼,静静地看向他,黑色的长直发几乎遮住了她的大半面孔,睫比一般人更加长,更加厚密,与她煞白透着青黑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以为你忘了。”字像是从林流纨的咽喉中缓慢地吞吐了出来,她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却真真实实地看向的是夜缭。
夜缭懒懒将那未完全搭上的衣服穿好,眼里笑意敛了一分,“你与我说的便是这个?”
林流纨没有说话,那双无神的眸子没有移动分毫,静止而阴冷。
夜缭几步走到她的面前,依旧显得懒懒散散,他的笑声低沉沙哑,微微得有一分震慑的意味,“我以为你想说什么其他的…”口气中有丝戏谑的味道,但下一句便转了,“你想说的是什么?”
“殿决教。”林流纨的声音很平静,丝毫没有受到夜缭方才那句话的影响。
夜缭并没有说话,等着她将后面的话说完。
“千归与殿决教之间的关系显而易见,若不趁如此时机…”
后面的话没有说,但光光是前面这几句隐诲不明的话便已经可以判断出后面要说的是什么。
夜缭的笑意渐渐地迷惑不清,眼角掠起,斜飞上去妖异魅惑。
林流纨的意思很明显,虽然殿决教还没有发出消息,从那一次看来,千归那只小野猫怕被抚逆了毛。其中原由并不清楚,但也无须太过清楚,只知道那么些也足够了。
“千归不能动。”夜缭眉角轻轻挑起,煞有意味地看了林流纨一眼,目光又流转到了收着翅膀,划拉着小爪子的魂翼身上,不觉得有些好笑。
这魂翼确实是个别出来的品种,之前千百般别扭,一副对着千归那只小野猫近乎死里头的忠诚,现在却全然懒洋洋的样子,丝毫不管不顾。
“不能动?”林流纨低着声音重复了一句夜缭的话,脸上神情没有变化,声线隐隐带出了一分冷笑。“是不是不管是谁,都会护着这个小丫头?”
“确实都是在护着。”夜缭嘴角稍稍勾起,“不过这恰恰是因为没有人能动她。”
他上前一步,与林流纨擦身而过,声音落在空气中,却像是落在了实处,“如果可以说,动了千归之后所带来的麻烦,远远要比动了如今居殿决教教主之位的林闵还要麻烦上一分。”说到后来,尾音渐渐地散漫起来,充斥着低沉的笑,“流纨,你知道,我是个懒人,不太喜欢麻烦的。”
不消去看林流纨的表情…不过通过她的表情也确确实实看不出什么,夜缭也能隐约猜出几分她的心思。
“况且,”夜缭转过脸,看向林流纨,“你也不必担心什么,终就,会达到你想要的那一天。只是现在时机未及罢了。”他那被长睫掩住,只有一片阴影的眼里敛化起。
月色明丽皎洁,月下的枝影婆娑妩媚,千姿百态,悬崖上缭绕着淡淡稀薄的雾气,就算是在冬日里头,那青苔的痕迹依旧明显,润在雾气,泛着湿湿的水泽,踏足上去,便潮湿了一片,留下屐齿痕迹。
他站在崖边,艳红色的衣服被风吹起,猎猎作响,乌发也被风吹起,几缕挣脱了下面发带的束缚,在空气中肆意飞扬着,拂过了他漂亮而近乎于阴柔的脸上。他削薄而浅色的唇似扬起又像是抿住,勾起一丝看不清的弧度,透明中氤酝着浅红的眸子里倒映着迷惑般的雾里山峦。
闵静静地站在了他的身后,向来的白衣滚黑袖,面色在月光下,愈发地显得有那么几分苍白无血,那湛黑能够包容一切的眸子里纯澈如月光。
“西教主。”闵淡淡开口。
西凉勾起唇,笑意浅浅化开,他转过身,回头看向闵,眉间眼角染上清淡的月华,显得有些别出性别之外的妖异,“何事,可是占了你殿决教的地?”
话中带了分笑意,这神农顶虽为殿决教禁修之地,然而,并不是封闭之处,也只有那些刚刚上殿决的弟子会在这里留上一段时间,其余的,便算是荒废了。况且,神农顶和殿决真正的所处也是有那么一段距离,殿决对这方面,要求并不是多么隐避。
只除了一个云琅而已…
闵对上了他的眼,似乎是淡淡笑了一笑,言语之间一如既往苛礼而自然而然有那么些疏离,“对于西教主来说却还不至于,这神农顶并不严格隶属于殿决,旁人出入也不至于触了什么。再者,在这之前又是轩辕教之地。西教主曾为轩辕教弟子,倘使回来,也算不得什么外人。”
西凉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轻笑了一声。
闵微微皱了下眉,隐隐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并不是很妥当,最后一句话除了浮于表层的一种解释之外,听入耳中,却像是一种热拢。
然而他并没有解释什么,停了下来,眼里愈发地静谧。
西凉想要说什么,出口时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眉眼间竟染了些萧瑟之意。
“轩辕教…”他沉吟了声,才道,“那继承石里的东西,你吸收进去了几分?”
闵的眉不经意间蹙了一下,很快便想起西凉所提到的是忆缘石里的那些记忆。
继承石,忆缘石,不过是西凉与姚徽两人对相同一块石头的不同称呼罢了。
他声音平淡,“十分之一二,便将其余地退了回去。”
有关殿决内事,闵并没有隐瞒,这也无需隐瞒什么——这些事,当年身为轩辕教弟子,而今,又坐稳了十教之首恒教教主之位的西凉自然一清二楚,甚至说,比亲历其中的自己怕还要清楚上几分。
对其他人或许没有那个必要说明,也不可能会去说明,但在西凉这里说,却是个另外话了。
西凉长眉轻轻挑起,“哦?”
这确实是有那么点出乎了他的意料。
传承石从轩辕教直接传下来的,相比于其他教派,处在了轩辕教原址上的殿决教对这点算是尽善而已。里面的记忆只传给每任教主,但里面的那些能够吸收多少得需要看各人的心志了。
以闵的专注,不说是百年,翻腾这整个修灵界,千年也难得会出来一个。这并不是他在修灵这一处会优于常人…当然在相同条件下,有这么一分心志会大大强于其他人的,而越到后面,便是脱离灵力向境界那一处突围,专注往往会成一定限度的制约,无法去脱离那规矩的限制。
只是现在…凭他的资质,只吸收进了继承石的十分之一二,说出去,着实有那么些寒哂了。
他微微思索了下,便道:“莫不是千归那丫头出了事?”
“那时千归被祖师带离了正殿。”闵没有多解释,但仅仅是这一句已经足够把当时的来龙去脉解释个清楚了。
“姚徽带离了千归?”西凉脑中不由地浮出了那有几分狡黠浮躁的猫眼少女,眯起了眼,将闵的话低低重复了一遍。
这理由确实是说得过去,只是对闵来说,纵然…先不提落尘殿的领域错综复杂,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截住自己的记忆,并不是多简单的事情。
“云琅的性子偏激,且自视甚高,却收了你这般的弟子,若是有意或是无意,除了修灵其余什么都没有教给你。至于千归…”西凉的眼底浮出出了一戏谑般的笑,“只是这丫头处在其中,学不了多少,怕便被你的无原则放纵而恣意妄为。”
闵的性子与其说是淡然,倒不如说是天生的无求。纵然是再大的事在其心中也泛不起什么波澜。
千归的所为,无论是对是错,不管是触犯了戒条规律,而在闵这里,不说是象征性的管教惩戒,怕是连一点训斥责问都没有。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千归适应这个修灵界比其他人的时间要短上一截。闵为她的师父,却并不通晓“养不教,父之过”这个道理。
不过话是摆在这里,从殿决过来的人,能听得懂这话的也没有几个。
闵默然无语。那双纯黑的眸子里是一片纯澈淡然,有些白的唇抿了起来,柔和的面部轮廓在清冷的月色下,仿佛笼了薄薄的纱。
他垂下了眼睑,不想理会,却也无法去忽略那在靠近心脏的那一处,被千归用风刃狠狠扎进去的地方,现在纵然愈合了,也不可避免地微微有点疼。
之前的一切都像是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模糊的,清晰的,繁乱的,条理的,现在都像是乱成了一片。
其实,有些事无所谓谁对谁错,无所谓正邪善恶,各人有各人的意识观。
他从未对自己所认为的一切有过偏颇,同时,也无谓千归的认识偏差,只是…
当真正有些东西摆在自己面前,还是…
“倘若中途截断了继承石的记忆,却也不至于吸收了十分之一二。尤其是对你而言。”西凉眼里积淀了一分笑意,像是看出了闵那片刻的犹豫,不经意将话题偏了一点。
之前的话并不好说,怎么看都显得过于沉重了。
闵走到崖边,恰与西凉并肩,他转过头看向了西凉,那声音犹有几分清冷的意味在其中,“拦在前面的,往往不是未知的,而是已经存在的东西。不管是殿决还是轩辕,那些过去的大多已经不需要再深究,那些流传下来的已经足够。更何况说,我的本意就没有那般的广阔,殿决,还是什么,都看断不下。有与无,只是一个目的,而不是结果。”
西凉的眸子微有些深,颊边的酒窝却是深深地旋了开来。”我本该想到这一点的,只是千归的这事让我有点不确定罢了。”
西凉的声音虽然停了下来,但闵能够察觉到他的话并没有说完,那双墨黑的眸子只是看着,带了一分天然的冷意,让西凉不由微微笑了笑。”千归虽然为你的徒弟,然而,这之间有没有多大的牵扯,你应该能够察觉到。当年是云琅一意要收千归为徒孙”产落到了你的下头,你那时没有什么选择,而现在却没有什么顾忌的了不是说什么其他,只是从一开始,怕是千归也没有真正当成师父看过。””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闵的眸子越发得清冷,声音像是月光,淡冷中透着分别样的透明干净。”
西凉一笑,不往着说下去,只是轻叹了一声,”你无论是心智还是那方人世都能看得清几分,只可惜,当年没有早些遇到你。”
凭生说出的这话讳意不明,闵没有多想,就算想下去也没有多大得意义。
“西教主所言,闵愚钝,不知何意。然而,千归为殿决教弟子,自不用其他人去考虑周到是否。”纵然面对的是西凉,闵没有丝毫矩让之意。言语客气而冷淡,在关键之处却又不放松一丝一毫。
一开始,诚如西凉所说,千归真正说起来应为云琅所收,但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有些…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西凉唇轻轻抿了起来,长睫上落了月光,银碎洒成了一片,到了那透明的眼中,却成了阴影,“有些事,虽说不知道的好,但也并非如此。尤其是以后真正要面对的,就算并不需要完全透彻到那个境界,能模糊地清楚也将就着。”
闵的神色微微动了一下,才道:“是。”
“我与你讲一些旧事罢。”方才所说的,不管是自己,还是闵,都能明白,只是还有一些,随着历史的痕迹灰飞烟灭了,也是不得不去知晓的。
闵静静看着西凉,夜风拂乱了他的衣角,雅致的眉眼隽丽清晰。
“如今天下分十,为十教所盘踞。十教开始创建,是由轩辕教弟子,蜀山教祖师鱼萧所开启,这是天下皆知之事。至于轩辕教,已因时年过久,甚至是在修灵者内部,也不常听闻。”
西凉的手上聚起了淡淡红色的灵光,指尖染上点点残红,他的手指微微一动,灵光陡然散开,强大的灵力压迫让闵也不由地皱了一下眉,有些不适地退了一步。
灵光在空气中自动聚合,幻化成一道道瑰异而绚丽的光,模模糊糊浮出了一个人的影像。并不是很清楚的影像,却让闵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长发缠绕着她的身体迤逦而下,模糊的面孔上透着圣洁,如同自然生成的无邪。
微微的香气在空气中漫了开来,醇醇的,悠悠的,带了丝迷幻的意味。
闵没有多看,只是看着西凉,眼里明显地有几分疑惑。
在这之前,闵已经见过,在落尘殿的领域之中,那尊雕像。
西凉手下的图像并不是很清楚,然而,却也足够了,能够让人看清楚的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这尊雕塑给人带来的压迫。
在落尘殿中,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压力并不只是千归一个人,他也能感觉到,只是一方面是对茫然的漠然,一方面也是潜在的危机观。可能…甚至是姚徽也会受到一定的压迫感。
不是因为其他,而只是因为这上面的人是青澜罢了。
闵抿了抿唇,抬起手来,抹去了西凉的画。
西凉已经达到了平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平常人的修灵,不管怎么说,那灵力释放出来总是以一瞬间的形态存在着的,没有可能能够固定在某一处。
类似于风,只是因为空气的流动而形成的,没有它具体的形态,没有片刻的停留。
而闵在触到西凉留下的痕迹时,指尖跳动了一下,便将上面的灵光全部抹去了。
他察觉得到,上面的灵光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当然,相比于那活动的灵力,力量的感觉强弱定然是不能够比的。但,能达到这种程度者,距离那一地步也不远了。
西凉淡淡笑了笑,看着闵将最后一点痕迹抹去。“在这里,我只能做到这一点。”西凉轻笑道,“或许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为。”
闵眼底是一片静谧而平和的纯黑,不泛丝毫波澜,“不是灵力。”
西凉眼里透出了一分惊异,显然是出乎了自己的意料,随即,他收敛住自己的目光,笑了声,“我果然没有看错,没有想到你竟是这般快便看了出来。”
闵没有应声,他的薄唇抿得有些发白,睫垂了下来,似乎要说什么,又听了下来。
“它虽是用灵力规划出来的,然而…只因它是青澜,便就有让人信仰的力量。”西凉收住手,透明的眸子里氤氲起了一分说不清的情绪,“鱼萧,他一开初开辟了蜀山一教,原因便在这一处。轩辕教…它的信仰便是青澜女神。十教成立之后不久,鱼萧等便封锁了一切关于青澜女神的一切。”
西凉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笑笑,那笑中带着微微的涩意,“但事实上,历数而来,那些达到登峰造极地步的,却大多是轩辕教后人。十教之后,能大成者,寥寥无几。”
“西教主。”闵终于开口,“为什么于我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