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塘漾离辑里不过七八里地,赶去黄家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
自从黄麻子的父亲去世以后,家境每况愈下,几个叔伯家的陆续搬了出去各自营生,颇大的宅院剩下黄麻子和他母亲两个,败落之像渐渐显现。
好不容易迎来转机,蒙顾家慧眼,不但全部吃下了黄麻子的丝货,而且给出的价格也非常丰厚,这令他颇感振奋,就连原本已经疏远的亲戚都又重新开始走动起来。
谁知祸从天降,黄麻子无缘无故被打成重伤,赶紧请来左近村里的有名郎中查探伤势,虽然不至于落下严重的残疾,却也是伤筋动骨,无奈只得躺养将息,不由得整日哀叹。
老母亲时刻守在他身边照料,待儿子睡着时却忍不住偷偷落泪。
徐晟来的时候,黄麻子刚刚睡下不久,他母亲不认得徐晟,轻声问道,“您是我儿景明的朋友吗?”
徐晟这才知道黄麻子的本名,见她要起身招待,忙摆了摆手,“伯母,您不用招呼我们,我们就是来看看黄……大哥的。”
“嗯?是谁来了?”黄景明睡眠甚浅,睁开了眼睛。
徐晟赶紧俯下身,问道,“黄大哥,你怎么样?”
黄景明认出是徐晟,马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牵连经络的剧痛传来,忍不住“嘶”的一声。
黄母见状,忙制止他,“景明,你这是怎么的了?大夫说的话你就是不听……他们是谁?”
黄景明见母亲脸色不善,忙介绍道,“娘啊,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到的,辑里村的徐家少爷。”
黄景明早就把与顾家的生意都归功于结识了徐晟这样的大贵人,平时就挂在嘴边时常念叨,黄母听得真切,“原来你就是我们黄家的恩人啊,景明现在这样子不方便,我得给你行个大礼。”
说着话儿,她竟是要给徐晟跪下,徐晟唬得赶紧扶住,满心疑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景明说,“顾家三公子都跟我交了实底,要不是你的关系,顾家也不会看上我们的丝,所以我娘听了,就认准了你是我家的恩人。”
徐晟笑着对黄母说,“伯母,其实我根本没做过什么。黄家的茧和丝,品质都是非常好的,在市场上本就是属于上等货。但是商贸又是另外一码事,有没有识货的主顾,有没有好的营销手段,有没有更大的提升空间,都需要人去运作,在运作阶段,其实与货物的本身关联不大。”
徐晟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黄景明听的,见他若有所思,便是起了效果。
黄母不管这些,她只是个认死理的,忙起身说道,“天色也不早,我去做饭,徐少爷,无论如何你要留下吃饭,就这么着了。”
徐晟也不推托,回头对董痞子说,“你也别愣着,看看有没有帮到伯母的,先去打个水来。”
董痞子应声跟着去了灶台。
徐晟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景明一提起这茬儿,牙根恨得痒痒,“那伙人一共有五个,不对,后来有六个,口音很杂,两个南方口音有苏州腔,都没有见过。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打秋风的,你是知道的,息塘漾里地方闭塞,村里人收入寒微,他们也讹不出几个钱来。等到他们找来我家,恰好当时家里叔伯兄弟都在,起了哄聚了不少人,一起把他们赶走了。原先以为这是流窜的,没想到隔了两日竟又找上门来,我落了单又不能撇了老娘,有个人还亮了家伙,是一杆子火铳,我更不敢争斗,就被他们堵住一顿好打。”
“听说被他们要了五百两银子去?”
“是的,”听徐晟提起这个,黄景明倒是满脸疑惑,“说来奇怪,不瞒你说,家里的银票还是有一些的,而且刚跟顾家结了货款,我起先是以为他们会漫天开价,那就是摸清了我的底来的,可居然开口五百两,我娘一听,立马就给了银票。我还担心给得心急,怕又惹事端,没想到那几个人拿了银票就走,只撂下句是太湖来的。”
五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相对经营丝行的,也就是完成一单买卖的数额,黄家虽然到了黄景明手里每况愈下,但还不至于为这五百两伤筋动骨,只是这一顿打倒是起码拖掉了一季蚕丝的生意,而且黄景明身边没有帮手。
徐晟打着商量问道,“黄大哥,息塘漾和辑里村同属雪荡河上下游,原本应是一家,我本来就想着找你寻求一个全方位的合作,蚕茧、缫丝、甚至丝织,一起来把雪荡河经营好。可是这档子横生枝节,只怕是要再等段时间了。”
黄景明眼睛一亮,忙道,“真的?那太好了!我那天认识你之后就回来试过井水缫丝的效果,果然比河水强了几分,那时候我就想着怎么找你合作,没想到现在竟是你先提出来了。还有,我没有把井水的事情跟村里人讲,我觉得这是合作的一个基础条件。”
徐晟笑了,“看来我们还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黄景明也笑,“我虽然比你大了几岁,可是和你一比,我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要不是顾着老娘,没准我一早收拾收拾,干脆蹲辑里村投奔你了。”
徐晟见他说得真诚,心中高兴,又问道,“给我讲讲你们息塘漾的情况吧。”
息塘漾近年来的变化不小,原本只有几十户人家,现在总人口已经超过了辑里村,一方面有不少逃荒者定居,另一方面也有部分遣散民夫留下,因此全村基本上分原居民、外来者和民夫三个不同的派系,情况比较复杂。
以黄家、周家等几个有产业为代表的原居民仍以养蚕缫丝为主,而大多数外来户则仍习惯务农种粮,虽然表面上大家相安无事,但是生存空间受到挤压,理念上的区别导致时有纷争发生。
徐晟了解了一个大概,顺势建议道,“如果说,你提议原居民往东、往北适当迁居,靠近我们辑里村,会有多少人响应?”
“迁居?”黄景明面有难色,想了又想,回道,“说实话,我们黄家在以前确实是有足够的影响力的,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只要他一句话,不说一呼百应,至少也能保证十之八九,可是现在……就连我嫡亲的叔叔伯伯都慢慢疏远,更别说其他人了。”
徐晟微感失望。
黄景明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又道,“村里倒是有一位乡贤,颇有威望,如果他能同意合作,事情应该就成了大半。不过,他是周家的人。”
“周家?”徐晟感到陌生。
“是的,和我们黄家一样,在丝行埭上有店铺,”黄景明似乎又有了迟疑,摇头苦笑道,“周家和黄家一直属于竞争关系,我父亲那时候勉强还能跟他们旗鼓相当,现在早已不如。不过他家的生意在丝行埭上也只是一般,顶多在八九墩狗末流排名进出,前阵子我拿了顾家单子,周家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还有人跑到我铺子里说过些酸话,我没搭理。”
徐晟心中一动,问道,“这么说,周家和黄家算是冤家对头咯?”
“说不上,”黄景明知道他的意思,“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毕竟两家都是息塘漾的,虽是常有竞争,但从无相互倾轧的情况,顶多只是有些口舌上的纠葛。”
徐晟点点头,但心里有所保留,便道,“看来,我应该找个时间去一趟周家探探口风,如果能促成两处归并,也算是一桩大事。”
黄母张罗了好几个菜,还炖了只土鸡,熬了汤给黄景明喝。
徐晟和董痞子也不客气,吃了个风卷残云,又好生宽慰了黄景明和黄母,彼此更是熟络起来。临走,徐晟留了张五百两的银票,黄景明坚决推辞,徐晟只道这是合作的定金,定金定心,黄家人这才收下。
徐晟立即派陈康去顾家了解情况,顾凤翔果然提供了一些线索。
原来周家得知落魄的黄家竟然傍上了顾家大树,不但把货物清空,甚至连存茧都一并卖与顾家,一时间赚了个盆满钵满,而且看顾家的意思竟是要与之保持长期商贸。周家极为眼热,自认为与黄家丝货不分伯仲,也托了人找上顾家谈生意,接洽的是顾凤翔的大哥顾凤鸣。
顾凤鸣不偏不倚进行了一次验货,也确实认为周家的不比黄家的差,但是他很明确地告诉对方,顾家要跟谁做生意是顾家的事,而谁要跟顾家做生意却也要看是谁。周家碰了一鼻子灰,但此时也就仅限于此,而且发生在不久前,照时间推算,黄麻子被打似乎与周家并无多大关联。
但是此时非常时期,徐晟必须知会各家引起高度警惕。四家决定以商会名义组建自卫队加强防范,尤其是要加强辑里村的治安秩序,顾家甚至还打算动用其在沪上的帮派势力,确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