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六叔已经向徐志高详细介绍了周记以及息塘漾的情况,徐志高非常满意,特别是其与辑里村相近的地理位置,已经有了比较明显的合作意向。
掌柜与六叔年龄相仿,原是本家堂门兄弟,长相颇为相似。
徐志高说道,“这次我到南林,是想寻求新的合作伙伴的,暂时想以我个人的名义。”
掌柜和六叔对视一眼,有些疑惑。
老刘适时解释道,“你们都知道,明面上我们荣记只收辑里村的货,说到底是因为同根同源的‘徐’家,多少年来一直如此。但是俗话说得好,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辑里丝的名声在外,轻易不能改变,你家的丝确实不错,但与真正的辑里丝相比,还是有差距,所以我们二少爷想重新成立一家丝行,与你们合作。”
六叔喜形于色,但是掌柜却没有急着表态,他需要进一步揣摩徐志高的态度和诚意。
徐志高说,“目前荣记的掌柜是我父亲徐继东,但是日常事务都交给我负责,我虽然排行老二,但我家大哥却有另外的事业。所以,我可以代表荣记。”
掌柜微微点头,“既然如此,那您想怎么合作呢?”
徐志高笑了,“丝,我要。茧子,我也收。至于价格嘛,就按你们的标价,不还价。”
老刘一愣,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拽了拽他的衣服。
掌柜觉得很意外,他坚信天上不会掉馅饼,沉吟道,“感谢二少爷看得起我们周家,对于这个合作的基础价格,我是完全接受的,如果二少爷还有其它合作,也请一并讲明。”
“敞亮!”徐志高深感与聪明人打交道的轻松,见周遭无人,便压低声音说道,“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你们平时多多留意辑里村的举动,一旦有什么情况,随时知会我们。还有就是,如果有机会收购到辑里村的莲心种蚕茧,我统统吃进,价格随意。”
老刘心中暗叫糟糕,这位二少爷实在是太沉不住气了。
果然,老辣的周记掌柜面色微沉,冷声说道,“原来你的本意是冲着辑里村去的,既然如此,今日便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我还有事,失陪。”
六叔心里一翻个儿,他竟是没想到此时掌柜会翻脸,见他离开,连忙对徐志高欠身致歉,到柜台上匆匆会了钞,赶了出去。
徐志高一脸茫然,小声骂了句“不识抬举”。
双方不欢而散。
此时徐志高意兴阑珊,与老刘回了客栈。
老刘踌躇着,最后还是敲了徐志高的门,“二少爷,您睡下了没?”
“有事就进来吧。”徐志高懒懒地回答。
老刘一进门就埋怨道,“今天这事,您心急了。”
徐志高满脸不乐意,瞪着眼叱问道,“老刘,我看你是糊涂了吧?也不看看那都是些什么货色,少爷我跟他谈合作,那是看得起他,还给我蹬鼻子上脸了!”
老刘劝道,“您先别生气,谈生意讲究的是底牌,您倒好,一上来就把自己的目的抖出来,那人家怎么想?绕了个圈子,他家的丝倒成了添头,换了我,我也来气啊。”
徐志高斜着眼恼道,“他家的货,都没资格放上我荣记的柜台。”
“那是自然,”老刘只得顺着他,继续开导,“据我观察,那个六叔反应也是意外,那就说明他们之间没有默契,这次谈崩是周记掌柜故意的,他无非两个目的,要么加价,要么额外给些劳务费,甚至还需要给些让他心动的承诺。”
徐志高这下子有点搭出滋味来了,翻身坐起,问道,“你是说,这事还有的谈?”
老刘非常肯定地点头,“您明白了就好,索性明天我们也晾他一下,等到晚上丝市最忙碌的时候再去。”
事情就是这么巧合,徐晟第二天早早地就带着张启旺和陈康去了周记丝行,事先约定,以张启旺为首出面试探,徐晟做跟班,陈康则是管账。张启旺经验丰富值得倚重,而陈康肚子里有墨水值得培养。
丝行一般都做的是夜生意,因此上午相对冷清许多。
周家人做生意甚是勤快,伙计们分两班倒,早上也留了人,六叔正兢兢业业地坐在店里,手里拿枝笔,桌上放着账本,却是怔怔出神。
在他看来,沪上的荣记是寻常结识不到的大客商,单凭这一条渠道,就养活了辑里村二百来户人家,而且日子过得很滋润,即便是丝价下跌的严峻时期,也不曾听闻短了村民的收入。这要换了其他人,只怕就算是捧臭脚也毫不在乎,可是掌柜的竟倒拿捏起来。
要知道,周家这几年沉沉浮浮,守得这份家业真不容易,直到压过黄家一头之时,不料被黄家竟傍上了顾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人大抵都是趋炎附势的,息塘漾的蚕农们纷纷向黄家靠拢,形势就这么眼睁睁地逆转。
荣记虽然比不上顾家的财势,可毕竟有着辑里丝正宗的响亮招牌,又扎根沪上许多年,六叔始终猜度不出自家掌柜到底是打了什么样的算盘。
正在六叔胡思乱想之时,徐晟三人却已走进店里多时。
徐晟忍不住伸手轻轻敲了下桌子。
六叔惊醒,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后,不禁疑惑道,“三位是有什么关照吗?”
张启旺当先笑着称呼了一声“六叔”。
六叔觉着张启旺很面善,猛一拍脑门,道,“原来是张启旺,我记得你,以前开过丝行的,就在那边转角不远。”
张启旺自来熟,就对着六叔坐下,徐晟和陈康则站到他的左右。
六叔见这架势却不敢小觑,赶紧给张启旺倒了杯茶,“好你个小子,你这是在哪里发大财了吧?来,快跟我说说。”
张启旺确实有些门道,与刘旳合伙把荣记父子耍得团团转,多半都是他的主意。此时在六叔面前稍稍摆了个谱,对徐晟和陈康介绍道,“这是周记六叔,是丝行埭这一带可是有头有脸的。”
徐晟、陈康赶紧躬身施礼。
张启旺又对六叔说道,“这是我两个乡下表弟,也没个诨名,前几日去了镇西乡下,这两个便要跟着我出来闯荡闯荡见见世面。”
这张启旺还有一个本事,那就是方言接受能力超强,说也奇怪,南林、浔溪为中心,每隔二三十里,口音就有比较明显的变化,稍有些阅历的人都能辨别得清。张启旺说话,习惯带着不同地方的口音,因此在丝行埭恁久经商,旁人竟闹不清他是哪里的人。
六叔听得既是张家的表弟,也给徐晟和陈康倒了水。
六叔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问道,“对了,我上次遇到刘旳了,他怎么没跟你一起?”
张启旺不假思索回道,“刘旳早就回辑里村了啊,我们散伙了。”
六叔觉得奇怪,不禁打趣道,“你就瞎扯吧,谁不知道你俩好得穿一条裤子,怎么可能说散就散呢?那天遇到刘旳的时候,他说跟沪上的荣记搭上了线,我当面就戳穿他的牛皮,辑里村只有徐家做主,他既然是辑里村的,怎么可能跳开得开呢?人家才是一个姓。”
张启旺看了一眼徐晟,徐晟没有反应。
张启旺眼珠一转,故作神秘地说道,“六叔,还真有这事儿,我俩就是因为这个才意见不合的,说散伙是夸张了点,但生了隔阂却是有的。”
六叔一联想到昨天见着徐志高的情形,顿时来了兴趣,却道,“辑里丝走荣记的路子已经几十年,关系稳固众所周知,难不成是荣记的人主动来找的你们?”
“可不是嘛!”张启旺一拍大腿,“当时就是荣记找我们,其实是找的刘旳,因为他才是辑里村人,我觉得这个事不简单,刘旳偏偏不信。您猜荣记要做啥?”
六叔急的挠头,“快说啊!”
张启旺已经感觉到了六叔对荣记有着不同寻常的关心,反复察言观色之下,冷不丁问他,“荣记是不是也找过你们周记了?”
六叔明显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连连摆手,矢口否认。
徐晟看得真切,悟得明白,荣记与周记丝行是接触过了的,难道荣记也摸到了自己想要整合息塘漾的意图?很快,他自己就否定了这个猜测,至少黄景明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荣记的事,或许这纯粹就是一个巧合。但是,一旦周记与荣记达成某种合作的话,哪怕黄景明能说服一部分息塘漾村民往东迁居,也会对徐晟的计划产生很大影响。
徐晟没想到,这一趟周记之行,还真来得及时,便在一边思索对策。
张启旺早就知晓徐晟所图,此时也是着急,既然提了因头,而徐晟没有任何反对的暗示,便继续说道,“荣记真正的目的是茧子,说白了,辑里徐家与荣记的合作就快到头了,听说荣记花了大价钱从西洋人手里买了很多大机器,知道不?大机器。”
六叔慢慢听明白了,“说得也是,如果换了我是荣记,我也会这么做的!直接收购茧子来,用洋机做丝,那辑里丝就真的是他们荣记的了。”
张启旺喝了口水,谈兴正浓,唾沫星子乱飞,“就是这个理!可是我们做生意的,卖丝卖茧子还不都是图个钱嘛?荣记找我们去辑里村里收茧子,原本刘旳是心动的,我们给张罗了大概有小几万的茧子,按高于市场价一成价格收来,卖给荣记再加一成。”
六叔掰手指一算,眉毛一跳,“哟,这个买卖也能赚不少啊。”
“谁说不是?”张启旺恨恨地说道,“你以为辑里村的徐家是什么善茬?人家早就摸了底,少多少茧子门清!人家不找刘旳和我的麻烦,却对村里人直接开了双倍价,把茧子全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