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六叔一咋舌，“双倍？”
张启旺一脸懊丧，“就是双倍！这下可把我们两个坑惨了，卖我们茧子的那些蚕农，寻死觅活要把茧子拿回去，我们能怎么办？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啊！我也不瞒您说，那时我都把裤腰带解了挂到树上去了……”
六叔听到这里，脸上似乎有些疑色。
徐晟见张启旺有点夸张过头，不禁笑了笑，“原来表哥到镇西来是躲债的啊。”
张启旺一滞，反应极快，旋即也笑，“你却胡说什么？我到镇西那阵子早就熬过来了！我是有大气运的人。”
六叔更觉疑惑，“那你哪来那么多钱去赔给人家？”
“场子里啊！”张启旺嘿嘿笑道，“我都说了，反正都打算挂歪脖树了，横竖都是那样，索性就把家里值钱的家当都拿去，到太湖场子里搏命！合该着我走鸿运，大杀四方，不但把村里的茧子钱都给了，还有盈余支应刘旳，只是刘旳那小子经过这档子事，胆儿缩了。”
六叔平日里也是个好赌的，不过只是乡里的小场子，但早就听闻太湖边渔村里有大场子，据说一晚上能有上万两的输赢，而且开场子的庄家守规矩，进场子只收水钱不管输赢，据说太湖里的强盗也会来耍，寻常人不敢去。
六叔忍不住心痒痒，对张启旺说，“我说，还是你的名字‘旺’啊！”
张启旺得意扬扬，陈康倒是极配合地送上羡慕之色。
六叔又问道，“那你以后怎么打算？今日有空来我这里闲聊？”
张启旺哈哈一笑，语出惊人道：“我说我这段都走鸿运呢，我现在是帮着顾家做事，顾家三公子凤翔就是我的金主。”
“什么？！”六叔瞪大了眼睛，心中犯起嘀咕。
张启旺提到顾凤翔也是神来之笔，他觉得应该破坏周家跟荣记合作，进一步试探道，“前阵子，黄麻子家就是我给牵的线，三公子很满意，给了我一百两佣金。”
六叔把张启旺重新打量了一番，便信了几分，佯作气恼道，“好你个臭小子，我们周家和他黄家都是息塘漾的，隔门相望。我家的丝何尝输他半分？你倒好，把好处都给了黄家，今日却来奚落我！枉我把你当自家人看待！”
张启旺知他故意拿话挤兑自己，便说，“您这是哪里话，我这不是来找您了吗？”
“当真？”六叔顿时打了鸡血一般。
张启旺认真地点头，“我是来打个前站，把你家的最好的丝样给我，我拿给三公子检验，成与不成，那都是由他说了算。”
六叔喜出望外，忙道，“那是当然，我这就给你准备。”
不多会儿，六叔就麻利地收拾好丝样交给张启旺。
走出周记丝行，徐晟对张启旺的表现非常满意，三人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徐晟将周记的丝样仔细甄别品质，与黄家的丝极为接近，但是从缫丝的手法和熟练程度上略有不如。徐晟猜测，大抵是因为黄家吸纳了一些外来户，因而生手偏多，导致丝样的均匀度减分，但这不影响整合大局。徐晟立刻带着丝样去找顾凤翔，要求他不管用什么手段，务必稳住周家，还有一点，必须搞清楚黄景明受伤的情况，一旦与周家有关，立即终止。顾凤翔虽不知其意，但凭龙袍合作的默契，当下就让柜台取了银票。
周记掌柜到店铺的时候，徐晟三人刚走不久，恰好交错。
六叔把张启旺的事情一股脑儿都告诉掌柜，但是毕竟上了些年岁，有些话表述模糊不清，颠五倒六，却是偏巧把一些疑点倒是掩饰了过去。
事情比较明晰，顾家才是真的需要丰富不同层次货物的大主顾，荣记只是想到辑里村楔一个钉子，而且荣记的做派，在张启旺的明示暗示下，留给六叔的印象一落千丈，而周记掌柜本就有所保留。
两人一合计，决定耐心等待顾家的举动，至于荣记，在没有明确结果之前，能吊着就吊着再说。
顾凤翔是拿捏着时辰去的，正是掌灯热闹的时候，却比周记的人预期要早了许多。
周记掌柜大喜，邀请去本宅，却被顾凤翔婉拒。
两人便在店里商谈，六叔则指挥伙计们张罗运货装船。
刚刚坐定，徐志高和老刘也到了。
掌柜颇感为难，便让六叔招呼到前一晚的茶馆。
徐志高和顾凤翔打了个照面，见掌柜竟不优先接待自己，哼一声走了。
顾凤翔皱了皱眉，问道，“那人是谁？”
掌柜笑笑，只说是沪上的一个客商。
顾凤翔眼尖，却见管事老刘腰间挂了个坠牌，依稀写着“荣”字，便有了猜测，此时却不点破。他对掌柜说道，“息塘漾与辑里村相隔不过十里，都有着悠久的丝业传统，可谓唇齿相依，不分彼此。就拿这丝来说，息塘漾蚕茧与那莲心种算得上同根同源了，白天张启旺拿来的丝样我仔细看过，与黄麻子供货大致相当。”
掌柜不敢在顾凤翔面前吹嘘，一味点头称是。
顾凤翔又说，“我之所以先要了黄家的货，一则黄麻子为人老实，家里父亲过世之后甚是冷清，二则却因黄家丝毕竟底蕴深厚，三则也想看看周家的反应。”
掌柜一愣，有心想说几句，却又觉得不妥，竟呆呆望着顾凤翔。
“黄景明被打，这事你应该清楚吧？”顾凤翔若不经意地说着，也不看一眼，“周、黄两家的事，我都有耳闻，彼此竞争应该是好事，同促共进，但是，如果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那就不应该了。”
掌柜作色道，“原来顾三公子是来为黄家讨公道的？”
顾凤翔淡然一笑，“公道自在人心，没有做过便是没有做过，做过的也是赖不掉。我这人做生意就一条原则，生意就要干干净净，掺不得半点假，货物如此，人也一样。这是合作的基础，基础不牢，顶多也就一趟买卖。”
掌柜有些激动，重重地说道，“没错，周、黄两家别了几十年的苗头，这在丝行埭不算秘密，但是，就算黄麻子拿了你顾家的订单，也影响不到我周家的生意，桥归桥、路归路。而且我们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你顾三公子也说了，生意就是要干干净净，我弄伤黄麻子，就能让你转而跟我做生意？天下岂有那等便宜事？”
顾凤翔何等锐利，见他如此，便信了七八分，当下就一拱手，“抱歉，我也是坚守我的原则，既然此事与你周家无关，那我们就可以开始合作。”
掌柜平复一下情绪，试着问道，“不知三公子想要怎么合作？”
顾凤翔简单直接，“价格与黄家一样，供货量与黄家持平，我知道你周家产量略高一筹，但品质稍稍弱了一丝半分，但无伤大雅，我也不想落人厚此薄彼的口舌。你看如何？”
这个条件自然无法拒绝，周掌柜倒是个有心人，当场表态，“感谢三公子对我们周记的厚爱，这个生意就这么定了。对于黄家贤侄的遭遇，我深感遗憾，其实那件事也怪我，邻里守望因是分内之事，这样，我会暗中查明那伙人到底是何来路，也算是对我、对你都有交代。”
事谐，顾凤翔下了定金，离开之前却有意无意地点了句，“生意是做不完的，关键是看跟谁做生意，我对你们没有任何约束，只要足额供货，其它一概不问。但如果因为别家的生意而导致分散精力，希望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合作，希望周记也要量力而为。”
周掌柜应诺，送走了顾凤翔后，踌躇再三，觉得还是应该去见见徐志高。
徐志高其实等了没多久，但早已耐不住性子，对作陪的六叔也不客气起来。
老刘不作声，六叔隐忍再三，却也上了几分火气，说道，“我都跟你们说了，我们掌柜有客人在，生意有大小，人也分先来后到，对吧？我不过是个跑腿的，您要是没处撒火，也别为难我。”
徐志高连连冷笑，“若是有人拿着银票喊着跟马上交易，你还会让人家等吗？”
六叔竟不甘示弱，回顶一句，“那你可以这样做试试看咯，我也想知道你能拿出几分诚意来。”
老刘见要闹僵，赶紧给他续了水，圆场道，“六叔，别生气，我们二少爷就是这个脾气，火急火燎的做派，是个直爽人——对了，周掌柜接待的应该是大客商吧？我看那人挺斯文的，许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吧？”
六叔腰杆一直，“你倒是有点眼光，他就是顾家的三公子。”
“莫非是‘四象’之一的顾家？”老刘颇感意外，他对顾家还是比较了解的，丝业起家之后转做房产，产业遍布沪上诸多领域，然而像丝行埭上的生意本不该进入顾家的视野，不知其中有何缘故。
“咦？”六叔奇道，“没看出来，你也知道我们南林、浔溪的‘四象’‘八牛’？”
老刘笑着点头说道，“如何不知？应该是如雷贯耳才对！这些巨贾富商，就算放在沪上，只怕也都找不出几家，在财力上能与之匹敌的。”
六叔深以为然，“不错不错，你是个晓事人。可是你那东家嘛……呵呵。”
徐志高听说是顾家人，不免堕了几分气势，勉强硬着脖颈说道，“顾家虽大，但我们荣记在业界可是顶尖的，从丝业生意来讲，我们看中你周家的货，便是你们的荣幸……”
“是吗？那真是要感谢荣记，这么看得起我们。”周掌柜昂首进得茶馆，恰好听得真切，眉间带着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