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兜兜转转终于落在正题上。
徐晟不知虚实,尽量把控好措辞,“从明代以来,辑里丝便逐渐成为丝业的翘楚,故清康熙帝、乾隆帝均以辑里丝制作龙袍,因此我辑里徐家便成为帝贡世家,历经数代人到了我这一辈。”
眼下时局动荡,党派林立且斗争复杂,商人多有走南闯北见闻广博,徐晟也多有听闻,对大势有自己的判断,轻轻巧巧“故清”二字乃是主流说法。
“故清?”老人笑了笑,他还真没想到年轻的徐晟有这等见识,显然已有所提防,却又说道,“外界的人都说荣记是辑里丝的正宗,至于辑里村人不过是荣记乡下的产业,组织一些蚕农供应辑里丝,借以谋生而已。可听你这样一说,倒是你辑里徐家是正宗了。”
徐晟想了想,回答道,“从事实结果来说,辑里丝销售给荣记确实是辑里村人生活的凭仗,但是辑里村可以把丝卖给荣记,同样也可以把丝卖给别人,只要价格合适,或者只要我们足够的生产能力,就可以供应除荣记外别家的销售渠道,换言之,荣记目前是辑里丝唯一的渠道,但以后并不保证永远唯一。”
老人完全听明白了,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只是他的笑声似乎有别样的意味,但明显又不是冲着徐晟而去。
徐晟感觉怪异,但仍是迷茫。
老人突然话锋一转,却道,“我现在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了。我原先的判断是,辑里丝在荣记手中发扬光大,辑里村作为原产地,对荣记应是有依赖的。不曾想荣记实际上只管营商,而根本不懂工艺,遑论制作龙袍了。只是我有一点不太明白,你们既然是产丝的,那由丝到线、由线成匹,再到成品的物件,其中环节甚多,一家之力竟至于此?”
“制作龙袍这么大的事,自然不会是我徐家一家,”徐晟忙回答道,“当年我徐家先祖全权负责过乾隆帝十件龙袍的赶制,由辑里出丝,送江宁成匹,再由松江府裁剪成型,送苏州刺绣,再回辑里镶宝,最后交由织造局交内务府特贡,这是记录在族谱中的。”
“江宁、松江、苏州……原来没有杭州!”老人恼怒,脸色颇有不虞,又问,“小兄弟,不知我是否有幸一观你家的族谱?”
徐晟苦笑着摇头,“现在族谱不在我们自己手上。”
徐晟见老人作色,不敢拿捏,便把三年前荣记强占徐家族谱之事说了个梗概。
老人竟没有徐晟期待的那样义愤填膺,反而十分平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徐晟心中起了疑,对他的态度也渐渐冷淡下来。
老人察觉到了徐晟的变化,连忙宽慰道,“我刚才联想到了一些事情,我对你家族的遭遇感到遗憾,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愿意为你们讨回公道。”
徐晟见他如此说,面色稍霁。
“起风了,我们回舱里吧,”老先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更有些疲倦,“连日的奔波真的累了,不服老都不行,我想早点休息。对了,我叫夏奇,华夏的夏,奇怪的奇。”
下棋?徐晟暗暗摇头,必是随口杜撰的名字,至于他说过的话、做过的承诺、留下的地址似乎已无关紧要。然而他没有想到,这次偶遇却带来了无尽风波。
这艘客轮是黄浦轮渡局新购专供商业人士使用的,定向往来沪上、湖州、杭州,设施和服务非常齐备,众人均感满意。
入夜。
对于大多数行商走贩来说,轮船行水的颠簸最是安睡的好处,除了个别北方人难耐南方舟楫之苦,夏奇老人走南闯北倒已习惯。
很快,船舱里起了鼾声。
徐晟在夜读,借着窗边摇曳的灯光,他很专注,看上一段便阖目过脑消化,然后又再看一段,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
唐玉梅就坐在他对面,斜倚在靠座,空间仍显局促,一旁的丫鬟小荷早就打起盹来。
都说男人在专注的时候是最有魅力的,唐玉梅此时觉得,面前这个在灯光掩映下的阳光男孩,竟是那么的与众不同,甚至都有些自怨自艾。她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个叫梅立行的所谓未婚夫,自己已经二十岁了,梅立行的态度始终若即若离,极自然地,她对自己的命运更是捉摸不透。不自禁间,悄然一声叹息。
徐晟听得真切,合上了书,诧异地看着她。
唐玉梅颇感歉意,忙说,“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徐晟连连摆手,“没关系,其实我也乏了。你没事吧?”
唐玉梅摇头,“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而已。”
徐晟有心想开解她,便道,“梅姐,想必是太过操劳了,到了沪上好好补个觉。对了,梅家二哥也应该快回来了吧?到时候你们完婚,别忘叫上我喝杯喜酒。”
唐玉梅微怔,问道,“你认识梅立行?”
徐晟点头,“那是自然,梅家本来就离辑里村最近,小时候立成哥、立行哥经常来村里玩,都算是儿时玩伴。”
浔溪、南林、辑里等地相隔不过十数里,晚辈孩童一起玩耍并不奇怪,可是徐家坚守辑里丝数百年传承,又有荣记单一的营销渠道,“四象”“八牛”家族之人与之接触极少。梅家竟与徐家居然走得这么近,倒是令唐玉梅意外。
原本徐晟想说一些高兴事儿,没想到一提到梅立行,唐玉梅不知怎的,眼泪悄然滑落。
徐晟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唐玉梅也就只是这么一阵感慨,很快就恢复如常,瞥见徐晟着急的样子,却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徐晟更觉莫名其妙,乃道,“乏了就打个盹吧。”
翌日清晨,困顿的旅途终于结束,比普通渡轮早了近一个时辰。
徐晟收拾起行李,正想与夏奇老先生道别,却不曾想船甫近岸,老人已经捷足登岸,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背身挥了挥手,匆匆离去,转眼间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唐玉梅紧随着徐晟上了岸,嘱咐道,“我现在就去丝行了,保管好我给你的地址,我这次会在沪上常驻,如果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找我。”
徐晟知其意,点头应诺道别。
徐晟第一次出远门,被眼前的大都市深深震撼到了,巍峨的建筑、密集的人群、叫卖的摊贩……夹杂着汽笛声、嘈杂声、车铃声令人血脉贲张,骨子里流淌着商人血液的他,似乎看到了无限商机,因为有人的地方才有经营,更有残酷的竞争。
徐晟强压着心头澎湃,耳边早传来了熟悉亲切的声音,“阿晟少爷,你可算到了!怎么样?船上有没有休息好?不如我先带你到客栈安顿,睡一觉?”
徐晟笑着说,“阿林伯,我在船上睡得挺好,您看我现在精神十足,走吧,直接去荣记。”
阿林五十岁出头,是辑里村有名的敦厚老实人,人缘极佳,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阿林伯”,深得徐青山信任,由他负责往来运送辑里丝到沪上。这次原本与荣记约定清明后就碰头,恰好徐晟临时有事耽搁,便让阿林伯提前抵达,与荣记说明情况延后一天。
阿林伯有些迟疑,“现在就去荣记?你看,这天色还早,荣记还没开门哩,还是先去客栈吧。”
徐晟笑了笑,反问道,“您又说笑,丝行的大宗买卖大多是夜市到天明,现在去正好。难不成,荣记那边出了状况?”
阿林伯叹了口气,“我昨天上午去的,徐继东老小子说是去了外地,就连他家主事的老二徐志高也没见着,我让柜台伙计转告延后一天。到了下午去,人家索性都不理我了,只说东家不在。”
徐晟听完也不生气,劝解道,“阿林伯,您别往心里去,咱不跟他们计较,该谈的会谈,不想谈咱也不强求。”
阿林伯愣住了,“少爷,你可别胡乱说,老爷交代务必要完成续约的。”
徐晟应了句“晓得”,又道,“我觉得我刚到沪上,就应该马上去荣记,那样更有诚意些,您觉得呢?”
阿林伯应诺带路,可总觉得徐晟有古怪,一路上反复叮嘱。
荣记在沪上共有三处店铺,为了便于运输,都选择靠近码头的位置,恰好附近就有一家荣记分号,转过三条街就到。阿林伯很清楚,这个分号位置最佳,荣记父子到这里的次数也最多些,昨天去的是老店扑了空,今天倒觉得应该来这里碰碰运气。
这家荣记虽说是分号,但也派头十足,连着一排七八间门面,中间黑漆点金的招牌上面写着“荣记丝行”四个大字,字体工整却是带着秀气,却与整个店铺的格调有些不太相衬,甚是别扭。
徐晟看了又看,与阿林伯一起迈步进去。
店铺分柜台、样品陈列和囤货仓储三个区域,布局简单一目了然。此时店里的伙计们已经忙碌得差不多了,似乎刚好还有一批货物要发,买方的人与一位管事正在检验清点,旁边还摆了一个账桌有人记录,用一支鹅毛笔蘸着墨水书写,披散着长发,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店铺里的货物,自然以丝为主,有生丝(机械缫丝)也有土丝(手工缫丝),其中土丝占了七成以上;除此之外还有其它诸如绸、绢、绫、绡等品种一应俱全。
徐晟仔细地对应查看着标注不同产地、品质以及价位,反复比较生丝与土丝的区别,兴起时不禁伸手想要试试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