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老刘一声令下,同步开始加挂铜钱,由于多少受老刘的影响,四个伙计加挂的动作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取钱、穿丝、悬挂、巩固每个环节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岔子被东家责骂。全场的气氛均为之一凝。
前十枚均无异常,说明四种丝品都达到了优秀品质的及格线。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一些掌声,徐继东面露微笑。
加到第十二枚,普通土丝断。
老刘唱喏一声,“江浙土丝挂钱十二枚,合格,收购价建议压价半成。”
一旁的文书赶紧记录下来。众人微怔,原来这次检验竟与收购价格直接挂钩,难怪如此郑重。徐继东颔首认可。
第十三枚,松江土丝断,而其它两件正常。
老刘微觉诧异,看了看东家,见徐继东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稍一迟疑,说道,“松江土丝挂钱十三枚,合格。”
说起松江土丝,是荣记自主培育的拳头品种,用的就是辑里村莲心种蚕成茧缫丝,三年前在荣记松江故地建立蚕桑基地,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摆脱对辑里丝的依赖,头年出丝检验挂钱十五枚上下,却不知为何,此时竟只挂到十三枚,仅比寻常优质土丝稍稍领先。
店里伙计中有负责常年往来沪上、松江的,不禁额头见汗,难怪早有人评价过,松江土丝品质难堪大任,倒是荣记自家从未重视,现在彻底暴露出来。
剩下两件都是辑里丝,徐继东怨怒之气渐生,他开始怀疑当年徐青山在莲心种配种的时候是否做过手脚!他强忍着,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辑里丝品质果然不凡啊,老刘,你有多少年没有检测辑里丝了?”
老刘立即回答,“东家,辑里丝一直属于免检丝品,这是您十年前就定下的规矩,所以——”
徐继东挥了挥手,“那行,继续吧。”
第十四枚挂入,不断。
第十五枚挂入,仍不断。
众人的热情逐渐被点燃,事实给出了不容置疑的答案,已经到达两枚的差距,松江土丝已经彻底被甩开。坚韧度是丝品最重要的一项指标,也是丝品最基本的属性,关系到丝织品最终的品质,而其它诸如色泽、圆润、光滑等,则可以用后续深加工手段加以弥补,也就是说,即便是辑里旧丝,依旧拥有着极大的市场优势。
老刘选择暂停,向徐继东投去征询的目光。
徐继东稍稍迟疑了一下,正欲再继续,徐志高匆匆上前耳语。
徐志高其实早就来了,目睹了整个检验过程,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件重要事情,立即跟父亲商议。
原来再过两天就是沪上丝行商会半年一次的丝品品鉴大会,汇聚沪上各大丝行,土丝、生丝都有,特别是生丝的强势出现在近几年都占据的压倒性的优势,荣记的辑里丝从行业龙头一度跌至中游水平。为了保护辑里丝的品牌,荣记与两广的南粤昌隆丝厂确定合作引进生丝,勉强占据商会综合品质前五的水平,而辑里丝则逐渐淡出品鉴会。
徐志高突然觉得这次徐晟有备而来,没准能让辑里丝重新崛起,同样也能让荣记的声望重新达到以往的高度。
父子俩简短商议后迅速达成一致,徐继东再度观察新旧两种辑里丝,在这个时间段内绷直的丝线均未产生明显的变形,按照经验判断,旧丝的上限应该至少还能加挂一至两枚,而新丝的潜力究竟等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呢?从徐晟的反应来看,保守估计再有至少两枚的空间,那么也就是说新丝可以挂到二十枚甚至更多!这在以往的品鉴会中,完全达到了上等生丝的平均水平,要知道上一届也就是去年下半年那次,挂钱最高纪录是二十三枚。
“够了够了,大家都散了吧。”徐继东一扫之前的郁闷,呵呵笑着对徐晟说道,“难怪贤侄此次前来信心十足,原来辑里丝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可喜可贺啊。”
徐晟无惊无喜,眼见着众人迅速散去,竟无意继续相谈,带着阿林伯告辞返回客栈。
路上阿林伯忍不住问,“阿晟少爷,我们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徐晟反问道,“人家做的是大买卖,咱们图的是全村人的生计,如果不站在对等的立场,拿什么谈?有好货才能待价而沽!徐继东都没有继续探知辑里丝的上限,那就说明辑里丝的坚韧度已经迈入了生丝的检验界限,要知道,最上等生丝的价格是我们的两倍多!着急的不会是我们,偌大一个沪上,岂能只有一家荣记?”
“你是说,我们真的要找新的合作?”阿林伯虽说也跟着徐青山见过一些世面,但毕竟思想陈旧保守,听徐晟的意思竟是要另找码头,不禁顾虑重重,“阿晟少爷,你可千万三思啊,我对新的辑里丝很有信心,但是要找新的合作,谈何容易?最重要的是,按行规送货是允许赊账的,毕竟荣记这么多年来一直比较诚信,年底前肯定清账,但是其他人未必就那么守规矩啊。”
徐晟突然问道,“你猜他会出到什么价位?”
阿林伯挠了挠头,他心思单纯,原本觉得能原价续签三年,回去就算能交代了,听徐晟的意思似乎还能加价,放在以前都没敢想过。他不禁支吾着问道,“能加?”
“为什么不呢?”徐晟笑道,“经过改良的三绪脚踏丝车产能效率虽然比不上西洋机器,但毕竟实用而且便捷,而且制作成本低,最关键的是能较好地保留了手工丝的特质。我觉得从综合平衡的角度来讲,这个技术是最适合咱们辑里村的,每家每户都添置了丝车,咱们的效率产量会大大提高,就目前的市场,我们已经具备了与生丝竞争的条件。”
阿林伯不禁惊呼,“你是想说,我们能要到生丝的价格?”
徐晟没再回答。
两人路边摊随意吃点了面食之后,慢慢走回客栈,前脚刚到,后脚一辆黄包车匆匆而来停在门口。
车上下来两人,赫然就是徐继东、徐志高父子俩。
徐志高先下车,一把就拽住徐晟,勾肩搭背特别亲热,“好你个徐晟,你们辑里村出了极品丝啊!”
徐继东面色却不太好看,给了车钱后拉着阿林伯,“阿林,走,里面说话,我有事要问你。”
进了房间,徐继东又数落起了徐志高,“叫你办点事也真是不行,你给阿晟就安排这种地方?亏你想得出来,不管怎么说,两家几十年交情了,我关照你要尽地主之谊,你就给这么办了?以后我怎么能放心把生意交给你啊?”
徐志高赶紧连连致歉。
徐晟不接茬儿,阿林伯倒有点过意不去,“看你说的,这儿挺好啊,蛮适意的,主要是出入很方便。”
徐继东还是不依,又数落了几句,转而却对阿林伯道,“阿林啊,我今天有个疑问,想来想去不明白。我这个你是了解的,要是把疑问憋肚子里,我铁定成日成夜睡不好觉,你可得帮我解惑。”
阿林伯一头雾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还以为你赶过来跟我谈合约呢。”
“合约是要谈的,但你得先给我解惑。”徐继东很执拗。
徐晟笑着说,“让我猜猜,您肯定是为那些松江土丝犯疑了。”
徐继东一拍大腿,“就是这个事!阿晟真聪明,一猜就中。”
徐晟突然敛容,淡淡地问道,“您在怀疑我们,三年前的莲心种,对吗?”
徐继东觉得他语气不善,一时有些口讷,徐志高赶紧打起圆场,“我父亲怎么会这么想呢?你我本是一家,祖训里‘诚信’二字是我们每个徐家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我父亲如此,青山叔必也一样。”
“就是就是,我可从来没有怀疑过青山老弟,阿晟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徐继东缓过神来,连声附和。
徐晟又展颜笑了起来,“我只是和您开个玩笑罢了。”
父子二人腹诽不已,却又奈何不得。
徐晟接着说道,“养蚕不得法,便是得到了莲心种又如何?蚕室、温度、环境乃至催青、植桑、喂食种种环节都有法度,稍不留意,蚕种就会降低品质,莲心种慢慢也会泯然众矣。不过松江土丝的质地确实不怎么样,也不知道你们怎么伺弄的。”
徐晟的意思很明确,莲心种蚕是辑里村世代积累培育的顶级品种,只有辑里村人才懂的如何养育和传承,就算推广到其它地方,不得其法也顶多延续一两代就会退化甚至变种。只是他还有所保留,那就是孕育顶级蚕种的桑叶以及辑里村一方水土更是关键,不足为外人道。
徐继东心有不甘,舔着脸又说,“既然如此,贤侄必是精通此道,我想聘请你做我们荣记的养蚕顾问,邀请你到我们松江的桑园多多指导,怎么样?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当真?”徐晟一脸坏笑。
徐继东认真地点头。
“把族谱还给我。”徐晟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
徐继东的脸色顿时僵硬无比。
徐志高赶紧解围,“阿晟还真是幽默,居然跟我们开这样的玩笑,真是的。既然莲心种蚕那么娇贵,那咱就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我们来谈谈正事儿吧。”
“难道还有比族谱更正经更重要的事吗?”徐晟可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
徐继东有些着恼,“一码归一码,你这样的态度,让我们很为难?”
徐晟颇有些不屑。
阿林伯见机不妙,赶紧劝住,“不忙走,有的谈。”说着话,对徐晟使了个眼色。
徐晟这才暂时作罢,“之前的检验为基准,价格翻倍……合约一年一签。”
“什么?你狮子大开口啊?”徐志高一直在和稀泥,此时却忍不住跳了起来。
就连阿林伯都被阿晟的价格镇住了。
“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这只是基础价格,”徐晟接着说道,“还有两个条件,第一,荣记需要多少量,我们有权根据实际情况供应,我是说如果暂时无法足额供应的话,有多少库存先发货,剩余部分再议;第二,交易货币改为白银,根据发货实际,足额供货视为一次交易,当场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