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荣记分号。
徐晟的再次到来,比先前感受到了几分热情,伙计们在忙碌中还不忘点头致意。
管事老刘将二人请到内堂,却见一位五十来岁的富态男人笑脸相迎,“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事去了趟金陵,昨晚才回来,让你们久等了。”
说着先跟阿林伯这个老熟人打过招呼,然后将目光投向徐晟。
“您就是荣记的东家徐继东伯伯吧?我是徐晟。”徐晟一上来就执长辈礼以待。
徐继东哈哈笑道,“不敢当啊,论辈分,你我平辈,你叫我老哥,我叫你阿晟,如何?”
徐晟连忙回道,“那怎么行,前番见着志高哥的时候,我们就以兄弟相称,您是长辈才对。”
徐继东一怔,旋即说道,“这个志高,简直就是乱弹琴!我们两家是一个族谱,虽说一支在沪上,一支在辑里,源自一家。族谱上写得清清楚楚,哪有乱了辈分之理?真是个混账东西,回头我好好管教管教他。”
徐晟忙阻拦,“我跟志高哥一见如故,依我看,族谱归族谱,结交还是论年龄的好,一切都顺其自然,您觉得呢?”
徐继东见徐晟说得真诚,不似作伪,不禁叹道,“老咯,老咯!想当初我们为了门户之见辈分之分,我与你父亲每次见面都要争论几句,没想到到了年轻一辈,竟是如此年头通达!好一个结交论年龄,有意思!有意思!”
徐继东所言非虚,自从徐家一分为二,其中一支迁居松江府,后转沪上开设丝行,从那时候器,延续好几代人都对“正统”有着极强的执念。
大革命爆发以后,由两广沿海逐步发展壮大的生丝产业对以湖州、嘉兴、苏州等地为核心的传统土丝形成了巨大冲击。执掌荣记的徐继东果断引入生丝,充分利用市场形势倒逼威胁辑里徐家让步,提出了极其严苛的条件,要么提高土丝的供货量(翻倍),要么压低价格(降价三成)。
徐晟的父亲徐青山亲自赴沪上谈判,然而结果却是失意而回,因为徐继东拿出了两广生丝,不论是色泽、平整、柔韧各项综合测试均超越了辑里土丝,而由于生丝产量高、成本低,价格优势更加明显。回到辑里之后,徐青山将情况告知乡里乡亲之后,由大家商议决定。
在辑里村,虽然名义上徐家的产业占半数以上,尤其是控制着完整的穿珠湾水域,但是徐家不但将莲心种蚕分与村民,还免费开放水域供应缫丝用水,每家每户产丝统一由徐家收购经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管在哪个方面,徐家都是全村绝对当之无愧的主心骨。
接受降价就意味着蒙受巨大的损失,但是就凭村里这二百户人家手工缫丝,想要提高产量却谈何容易?几经权衡之后,多数人表示愿意降价,徐青山无奈屈服,岂料徐继东得寸进尺,执意要求双方合作协议一年一签,徐青山更觉憋屈。
勉强合作了一年,荣记再度压价,徐青山愤而拒绝。此举导致辑里村民群情愤慨,建议转向其他丝行问价,不料土丝行情早已一落千丈,关键是浔溪、南林等地的有名丝商给出的收购价竟比荣记还略低!如此一来,辑里村将彻底失去千百年来赖以生存的根基!
正在全村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时候,荣记突然主动同意不再压价,条件是交出“莲心种”蚕,同时请“回”族谱!徐青山屈辱地被迫接受了条件,但是要求合约一签三年,双方最终达成一致。之后徐青山抑郁成疾,一病不起。
荣记徐继东父子都用辈分来说事,本想以此示威,可是徐晟的反应很淡漠,在他看来,族谱由正统书写的,从来没有旁支鸠占鹊巢之理!况且谁都无权更改族谱,只要徐晟这一辈能名正言顺地拿回,族谱只不过是暂时寄存在荣记的一件普通物事罢了。
双方各怀心思。
徐继东问道,“怎么不见我青山兄弟啊?家里情况都好吗?”
“家里一切安好,父亲偶感风寒不便出门,因此特意嘱托阿林伯带我走一趟。”徐晟说得很是轻松,还不忘补了句,“托您的福。”
“那就好、好就好,”徐继东老脸一红,掩饰了尴尬,又说,“三年期满,你们这次来是打算续约吗?”
徐晟笑着说道,“辑里村与荣记的合作彼此默契,能顺利续约自然最好。”
徐继东之前就与徐志高仔细分析过,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见徐晟如此淡定,更是印证了一些猜测,心中却仍有怀疑,他不太愿意相信,短短三年的时间,辑里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大规模使用机械代替手工。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说道,“贤侄啊,你说得没错,咱们的合作已经延续了几十年,虽然其中也曾有过不愉快,但总体上基础很是牢固,只是——”
徐晟依然保持住沉稳,但是阿林伯却按捺不住,“你不会又想压价吧?”
徐继东苦笑着点头,“正是这个意思。现在的行情,想必你们比我还清楚吧。价格维持了整整三年,说实话,第三年我们都已经是亏本经营了,如果我只有你们一家供货渠道的话,荣记早就关门大吉了。”
“你简直是睁眼说瞎话!”阿林伯立马炸了毛,一指外间,“你当我们都是聋子瞎子吗?虽然你从未在我辑里丝货品中标注价格,但是谁不知道你卖出去的货起码加五成利以上的?更何况辑里丝是极品!”
徐继东连连冷笑,“阿林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你也老大不小一把年纪了,跟着青山几十年算是白混了啊!”
阿林伯大怒,反击道,“我混咋样用不着你来说道,像你这样做生意,连价格都是朝三暮四的,也就只图个眼前利,长久不了!”
“哈哈、哈哈……”徐继东将手一摊,作势便要起身。
阿林伯猛然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见徐晟完全就像个局外人一样,不禁老脸一阵烧热,稍微挪了挪身子。
徐晟这才说道,“继东伯伯,侄儿我很想听听这次您愿意出什么样的价格。”
徐继东见有台阶,正中下怀,轻啜了一口茶水,装作为难地说道,“贤侄啊,我不瞒你说,三年前的价格实在是高了,现在兵荒马乱的,外面的东西一天一个价格,生意是越来越难做,要不是荣记多少有些人脉,那些个洋买办还真就认咱荣记的字号,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撑下去呢。”
徐晟暗暗点头。
徐继东兜兜转转切入正题道,“降一成,还是三年,你看怎么样?”
徐晟笑了起来,对阿林伯说道,“您看,我就说荣记会给公道价的吧?这个价已经够高了,来之前我问过顾家和龙家的收购价,起码降两成呢。”
“这……”徐继东迷惑地看了徐晟一眼。
阿林伯也不知道徐晟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徐晟拿出了带来的样品丝,为便于携带,只是小股绞丝,放在桌子上。
徐继东一看便知,地道的辑里丝,从外表来看,与之前供应的辑里土丝没有区别。
徐晟问道,“继东伯伯,您看,这是我带来的丝,三绪。”
徐继东拿过来仔细反复查看,除了手感略略接近生丝,似乎品质有所改良之外,似乎没有太大的特殊之处。
徐晟笑着说,“不如您选几样不同的丝品,我们一起挂钱验丝如何?”
挂钱验丝是一种检测丝线坚韧度的最直接的手段,将丝线穿过铜钱眼栓牢悬空,然后不断地将一枚枚铜钱穿进去加重,直到丝线断裂。所挂铜钱越多,那就证明丝线的坚韧度越好。业内人士都知道,由于辑里丝采用的是莲心种蚕茧缫丝,具备得天独厚的优势,一般情况下,辑里丝比其它丝品至少可以多挂两枚铜钱。
徐继东自然清楚这一点,他满心以为徐晟不过是想用坚韧度做做文章抬价,立即吩咐管事老刘从仓库里拿来了三款丝品,一款是江浙一带普通的土丝,一款是辑里村之前送来的土丝存货,另一款则是得到莲心种蚕之后,徐继东在松江一带招募蚕农自主培育所提供的土丝。
徐晟的眼力极佳,迅速从丝品的外观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也明白了他的用意。
挂钱验丝虽然是常见手段,但是大家从来都没见过东家如此郑重亲自查看的,引起了整个分号所有人的浓厚兴趣,纷纷前来围观,又见东家似乎没有反对,私下里议论不一。
“我到荣记干活十多年了,从来还没见过这等阵仗!”一位中年人说道。
“看来这一次辑里那家肯定把握不小,三年这口气可真憋不下啊。”一位资历更老的还真是敢说。
“依我看啊,这次拿来的丝看起来不怎么样啊,我怎么觉得像是在故弄玄虚?”
“都好好看着吧,故弄玄虚?当我们这些人都是摆设啊?”
“……”
管事老刘经验老到,由他来主持全部丝品的检验,立刻有四个伙计自告奋勇上前,分别按照要求栓好丝线固定,并且相互交叉检查定当。老刘又让人取来一吊崭新的铜钱,分成四份,每份二十五枚,分别上砝码秤比较重量,直到每份之间重量误差尽量达到最小值。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说老刘,从来没见你这么小心谨慎过,手可千万别发抖啊!”
顿时有人附和道,“每组二十五枚,是不是太多啊,挂到一半估计就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再折半称铜钱啊?”
老刘竟然认为说得有道理,又各自从中取出十二枚再调整重量差,众人还想说什么,却听得徐继东咳嗽一声,脸上颇有赞许之色,这才忍住,心里却各自哂笑,不少人都认为老刘太过于做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