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徐继东才真正将徐晟当做平等交易的对手,因为这两个附加条件不一般。第一条明着让人感觉辑里丝产量可能跟不上需求,但仔细一辨别味道,徐晟竟像是有了其它的供货渠道,而且优先权明显不是给荣记的!第二条本身属于合理要求,却充分体现了徐晟对时局对市场的嗅觉,眼下各种混乱尤其是货币物价极为突出,黄金白银才是硬通货,是保障自身利益的首选!
徐志高就像是见到怪物一般盯着徐晟,自此再不敢以乡巴佬来定义像徐晟这样的人物,心中却没来由地想把侯三叫来狠狠踹几脚才解气。
荣记父子俩都有点懵,不禁重新判断辑里新丝的上限,对突破二十三枚这个极限似乎多了几分信心,但是徐晟想要谋求其他合作伙伴的意图却让他们有些顾虑重重。
徐继东考虑再三,一咬牙,试探着说道,“不如我们就以坚韧度为参考数据,以挂十二枚铜钱为基准,每增加一枚,我们出价加一成,怎么样?”
按照这个算法,如果辑里新丝要得到翻倍的价格,那就必须挂到二十二枚且保证不断,尽管价格已经非常接近,但徐晟仍不满意,撇了撇嘴说道,“按这个办法计算价格也未尝不可,可是就刚才的检验结果来说,我们的旧丝就已经溢价起码四成以上了,这个怎么算?”
徐志高哈哈一笑,“之前咱荣记不是早定了规矩,辑里丝是免检产品,我们也不知道辑里丝不断改良品质,按说你们不告知,我们仍然按照旧价卖出,我们还卖贱了不是?”
“志高哥还真是反应够快,谁不知道你荣记价格卖得贵?”徐晟冷笑道。
徐继东赶紧又说,“协议是双方平等友好签订的,现在拿之前的协议说事,未免太不尊重契约精神了吧?再者说,旧丝改良需要过程,也不见得三年前的旧丝就能达到刚才检测的标准,这个账不能认哟。”
徐晟还是冷笑,“可你们刚才的检测都没有最终完成。”
“这个自然有机会,”徐志高马上顺着徐晟的话,把品鉴会的事情详细告知。
徐晟心中一动,脸上却显得半分兴趣欠奉的样子,“那是你们荣记的事情,何时需要我们乡下人去参与?到时候只管把我们的旧丝拿去品鉴便是,是好是赖与我何干?”
徐志高忙鼓动道,“荣记与辑里丝本就是一家,别看其它丝行也有不少打着辑里丝的旗号,但最正宗的莲心种除了你们辑里,别无分号。阿晟兄弟,你看辑里丝都被打压了好几年了,难道你就不想着扬眉吐气一回?”
“说得也是,”徐晟唯一皱眉,对阿林伯道,“阿林伯,您的意思呢?”
阿林伯虽不领世面,却晓得进退,“阿晟少爷,那你就去参加吧,反正咱们也待这里好几天了,你年轻人多出去走动走动,长长见识,我就不凑热闹了。不过,这么大的什么会,肯定都是大老板大富豪去的,我们乡下人怕不待见,要不咱也去买套洋装撑撑场面?不然白白失了礼数惹人笑话。还有,我们凭什么身份去呢?荣记咱可高攀不起,自己就这么进去怕是被人赶出来……”
阿林伯很是唠叨,但徐晟一直耐心听着,直到他后来终于说到点子上的时候,不禁笑出声来,假装没看见荣记父子脸色不悦,说道,“阿林伯说得对,要参加品鉴没问题,不过我想打自家辑里丝的旗号,就叫辑里新丝吧,至于能不能入场,那要就请荣记多多帮忙出力了。”
徐继东突然觉得有点不踏实,忙回应道,“既然如此,我就尊重阿晟贤侄的决定,两天后品鉴会就在万国洋行,到时候我派志高来接你。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今天的口头协议算是定下了,品鉴会开完之后,按照最终结果确定我们的协议价格,在与我们荣记协议未完成之前,你最好不要跟别的丝行议价,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你觉得呢?”
徐晟心头暗骂一句“老狐狸”,嘴上却还是应承下来。
翌日清晨,连续几日阴雨,总算是见了些微阳光,徐晟如往常一样出门。
刚到客栈门口,却听得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传来,“徐晟!可算是把你找着了。”
竟是唐玉梅来了。
今儿唐玉梅换了一条紫、黑条纹的修身长裙,头戴半纱遮面的女士礼帽,手里挽了一个精致小巧的白色坤包,从黄包车上下来,款款走到徐晟近前。
徐晟颇感意外,笑着迎上几步,“今天是什么风儿,把梅姐你给吹来了?”
“好意思说?”唐玉梅极自然地白了他一眼,却又瞟着刚刚远去荣记父子的背影,微微叹气道,“我还以为荣记把你安置到什么大酒店去了呢,没想到却是这里,叫人真不好找啊!到沪上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抽时间来看看我,我还以为你已经回辑里了呢。”
徐晟笑了笑,没接话。
唐玉梅倒没有夸张,她确实希望能与徐晟能有合作,完全出于对这个年轻人的好感以及对他有莫名的信任。可是徐晟没有来找她,她便只好反过来打听徐晟的住处,通过手下伙计兜兜转转才了解到徐晟的一些情况。
徐晟猜她有事,便带她来到一间相对比较清静的茶楼,要了楼上一个背街靠窗的雅座。
唐玉梅见邻座都空着无人打扰,心中暗赞这个年轻人心思剔透。
两人随意点了茶水。
徐晟问道,“说吧,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亲自来找我,肯定有事,是不是梅家二哥回来了?”
唐玉梅神色一黯,勉强笑了笑,“我现在很空,我休假了。”
徐晟古怪地看着她,“你逗我玩呢?谁不知道你是唐家的主心骨,唐家那么大的生意怎么可能放假?一点都不好笑。”
唐玉梅瞪了他一眼,“谁跟你说笑呢?我真的在休假,所以就来找你玩咯。”
徐晟又问了一遍,“我梅二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唐玉梅终忍不住了,眼泪在眼眶终打了几转掉落,唬得徐晟又是好一阵手足无措。
原来这次返回沪上,唐玉梅的日子不好过,一方面梅立行的归期一拖再拖,尽管她嗅到了不寻常的意味,却又无可奈何,唐、梅两家的联姻也因此渐渐显得微妙起来;另一方面唐家大少爷唐玉杰即将迎娶沪上一位政要的千金,这对纨绔男女的结合却是搅动一方风云,唐玉杰已经放话,唐家的女人就该相夫教子谨守本分,唐家的长辈颇有忌惮,陆续派出两个能干的旁支后辈来沪上,唐玉梅处境更是局促。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承受这样的事实确实很煎熬。关于梅立行的这门婚事,徐晟是有听说过的,指腹为婚的原本是唐家另一位千金,不曾想十三岁那年得了重病意外夭折,两家长辈商议之后决定让唐玉梅按庶女嫡出论,成了替代品来维系两家联姻。梅立行虽是嫡子,却排行老二,家族地位远不如大哥梅立成那么稳固,再加上从小接受新思想新教育的他,骨子里对封建传统有着强烈的抵触,索性远赴东洋求学,一去就是三年。
“或许梅二哥有重要的事情处理也不一定,”徐晟不太懂得安慰人,只能从逻辑上为她分析,“梅家的产业都是老大梅立成在经营,据说业绩一般但极懂得拉拢人心,梅二哥想要有所发展,除了自主创业之外别无出路。我是晓得他的,心高气傲得有些目中无人,不过对真正熟悉的人还算过得去,我猜他在外面创业遇到了麻烦。”
徐晟的话很中听,但唐玉梅并不领情,“我了解过了,梅家与你家的关系说不上有多紧密,我猜你跟梅老二也就是普通儿时玩伴罢了。不过你倒是看得通透,他就是只顾自己的自私人,他急着要作出点成绩来给梅老头看看,那又怎么样?没有梅家的财力支持,他什么事都做不了。”
女人一旦较真起来,可不是外人三言两语能劝说得了,徐晟只能无奈地低头喝茶。
唐玉梅意识到她似乎不该把徐晟当做埋怨对象,不禁微微赧然,“不好意思,我这几天情绪不好。”
徐晟笑了笑,指了指窗外,“难得有阳光,我就当陪你晒晒太阳,驱散阴霾。”
“是的,你还真的能帮到我。”唐玉梅认真地说,意有所指。
徐晟辨别出了有弦外之音,又恢复了对商业的敏锐感觉,“说说看,我能怎么帮你。”
唐玉梅轻笑,“你倒不如干脆直接地说,你帮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徐晟哑然,“我有那么势利吗?”
“没有吗?”唐玉梅不依不饶反问道。
徐晟举手表示投降,“我是怕了你了,梅姐有什么关照的,尽管吩咐。”
“年纪轻轻就这么油滑,看来以后少不得要找个人好好治治你。”唐玉梅见他作势夸张,不禁“噗嗤”笑出了声,切入正题问道“对了,昨天在荣记分号怎么回事?”
徐晟马上收起了笑意,“咦,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不然呢?”唐玉梅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用你的话说,机会总是会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我觉得很有道理。因为你我萍水相逢,因为你我同乡同行,因为你我都是属于奋斗的同类人,所以我要对你格外关注啊,你在荣记的情况我大致都清楚,特别是昨天的故事,否则我这么急着来找你,真是为了到这样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来喝茶吗?”
唐家在沪上颇有人脉,尤其是唐玉梅五年的经营很注重同行竞争者的动态,但是消息之快、反应之及时,倒令徐晟不得不重新估量其真正的价值,态度上越加重视起来。徐晟没有任何隐瞒,便将改良辑里丝以及与荣记的恩怨告诉唐玉梅。
“你能让我看看辑里新丝吗?”唐玉梅脱口而出,却忘记了徐晟临时出门,不由得微微失望。
徐晟笑着说道,“明天不是有个什么万国商行的品鉴会吗?我也会去参加,到时候你自然就能看到。”
唐玉梅反应平淡,没有丝毫意外,“我就猜到了荣记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丝品,这么说,你跟他们已经谈好合作了?明天算是帮他们荣记出出风头了?”
“是,也不是。”徐晟继续解释道,“我明天是以辑里新丝的名义出席,荣记帮我搞定入场资格,当然,私下确实谈妥了一个合作草案。”
唐玉梅眼睛一亮,旋即又疑惑道,“徐继东是出了名的石淘箩铁公鸡,你想以自身名义打出辑里新丝的品牌,他有这么好心?”
徐晟就又把之前的约定大致告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