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梅推算之后仍觉得价格偏低,即便是价格翻倍,也是她唐家可以承受的价位。不过她提到了很重要的信息,徐青山确实向“四象”“八牛”家族推荐过丝品,但是各家都有稳定的经营渠道或自产组织,一则轻易打破平衡对发展不利;二来也是因为各家都以辑里丝自名,定价相对固定;最重要的是,辑里村莲心种蚕核心区域小,极品蚕茧产量受限,很难保证足够的市场供应。还有一个比较隐晦的原因,那就是辑里丝历来属于贡品,清皇室指定徐家唯一进贡直达江南织造局,旁人不得染指,而辑里丝逐步走向市场则是沪上开埠通商之后。
徐晟深以为然,虚心接受。
“原本我还想着能借助你的新丝改变我的处境呢……”唐玉梅虽然失望,却是个豁达人,玩笑着说道,“如果你是为荣记去撑场面,说不得我就撒泼打滚也要搅局的,可既然你想打自己的品牌,那我就只得灰溜溜伤心回家咯。”
徐晟经过深入的了解,知道她是一个极要强的,她肯降低身段来找自己,那就说明她的处境确实很艰难了。自家人知自家事,徐晟有心想要宽慰,却无法给出明确的承诺,只得说了句“抱歉”。
唐玉梅临走前还不忘介绍了一番沪上丝行的格局,徐晟一一记在心里。
沪上正式开埠通商以来,传统商业不断受到西洋文化的冲击,其中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股份制公司全面压制家族产业,丝业领域也不例外。
德玛、基特、巴吉士等洋文名字的股份公司依靠强大的欧洲背景占据着第一方阵,其中有不少国内资本入股,包括了“四象”“八牛”中一些家族;昌隆等两广生丝品牌及相关代理商占据第二方阵,其中荣记作为生丝代理商也位列其中;再者就是数以百千计的土丝品牌,良莠不一。
沪上丝业商会成立已久,起初是因为西洋机械缫丝的兴起,特别是首届世博会辑里丝一举夺得金银大奖后,由洋人主导在全华夏范围内研究桑蚕缫丝技术,加快推动生丝革命;后来逐渐分化成生丝、土丝两个阵营;再后便是两个大类丝品互通有无、取长补短。从成员构成来看,又有本土与洋人阵营之分,只是生丝压倒土丝、外来丝压倒本土丝成为主流,本土丝,特别是本土生丝出口份额一再压缩不振。
荣记所谓的丝业商会,其实是以本土丝商为主的内部交流会,半年举办一次,规模却也不小,华夏国内有名的丝商一般都会派代表或者经销商参加,参展的丝品以改良新品为主,徐晟本次恰逢其会。
万国商会位于沪上最繁华的英租界,十五层楼高的巍峨建筑卓然屹立,相对周边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如同鹤立鸡群一般。
徐志高早早地驱车来接,一辆油光锃亮的黑色福特汽车看上去价值不菲,也只有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才会使用,徐继东面带得色地摇下车窗,向客栈外的徐晟挥了挥手。
徐晟在沪上逗留的日子里也见过不少汽车,头一回乘坐还是掩饰不住少年心性,东张西望充满了好奇。
徐志高通过后视镜看他如此,不禁笑着打趣道,“怎么样?这洋人的玩意儿就是好,四个轮子跑马路,一天能开金陵一个来回,要是坐船岂不得花个三天两夜的?”
徐晟吃了一惊,“金陵可不近啊,那要是开去京城呢?”
“去京城?谁开这个去京城啊?”徐志高一怔,不甘弱了气势,装模作样估算着说道,“不过,只要马路修得到京城,也就五六……七八天的样子吧。”
徐晟瞪大了眼睛,“我的天啊,这么快!老祖宗说过,以前的皇帝下江南,有骑马的有坐船的,哪次不得好几个月?就这铁轱辘能跑这么快?”
徐继东不禁也凑趣道,“还有更快的呢,那就是大火车,沪上商人出远门都坐这个,到京城、到两广、到武昌都有,车上打个盹儿没准一觉醒来就到了。”
这一次,徐晟丝毫不理会荣记父子口吻中的嘲讽味,认真地说道,“大火车我听过,还有飞机呢……”
三人一路说笑着,快速向万国商会大楼驶去。
在一个转角拐弯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短小汉子猛地横穿过来。
徐志高正忙着说笑,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出,情急之下猛踩了一脚刹车,汽车发出极其尖锐的声音,地下划出深深的轮胎印,堪堪在那汉子面前停下。
车上的徐继东和徐晟受惯性影响,狠狠地撞在前排的椅背上。
徐继东年迈反应慢,整个身子都离开了座位,幸好老花镜挂在胸前没有戴上,稍稍磕坏了镜架勉强还能用,甚是狼狈。
“志高,你是怎么开车的?”徐继东忍不住骂起了儿子,“都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还是这么毛毛糙糙,成何体统!快点看看有没有撞坏车子!”
徐志高憋了一肚子火下了车。
那汉子像是被吓得不轻,整个人都在发抖,双手下意识趴着汽车的引擎盖。
“小瘪三,你走路没长眼睛啊?”徐志高指着鼻子就骂,“这么宽的路,你冲得那么急,是赶着去投胎啊?你撞死了没人给你收尸,老子的车撞坏了你赔得吗?你个瘪三……赶紧快给老子让开啊!”
说着话,徐志高上前想把汉子拉开,不料那人吓得瘫软委顿不堪,眼见着趴着引擎盖的双手随着整个身体下滑,裤裆间湿了老大一片,竟是尿了裤子,引擎盖边缘处赫然一滩明显的印渍。
徐志高气急败坏,当胸就给那汉子踹了一脚,汉子吃痛“嗷”一下子叫起来,竟然缓过神来,立马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嗓门比徐志高还大,“狗杂碎,撞了爷爷居然还敢打人?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徐志高气得鼻子都歪了,“臭乞丐小瘪三,闹了半天遇到碰瓷的了,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仔细咯,这里是租界!”
汉子拿手在嘴唇上一撮,打了个唿哨,也不知从哪里钻出七八个汉子,慢慢把徐志高围了起来。
车里的徐继东慌忙喊道,“志高,没撞到人就算了,咱们还赶着去办事呢。”
徐志高见对方人多,不禁也慌了神,赶紧跑回,伸手要抓车门把手,却被一只毛茸茸脏兮兮的手按住,吓得他手一哆嗦缩了回来。
“撞了人想跑?哪那么容易?”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却见一人披了一件邋里邋遢的西服,吊着膀子坦着胸口,咧着嘴笑,露出歪七扭八的两排大黄牙,站在车门边,单手牢牢地扣住车门,冲车后排的徐继东和徐晟张望着。徐晟仍是普通穿着,徐继东则短靠的绸衣罩着马褂,一副标准地主老财模样,惊恐地与之对视。
“别乱来啊,这里是租界!巡捕房我可是有熟人的……”徐志高心中叫苦,一年都开不了几回汽车,哪成想今天装大蒜竟会遇到这等倒霉事来。
“租界在那里,隔着马路呢!不好意思,巡捕房管不到我们。”大黄牙咂咂嘴,指着马路对面。
这伙人盘踞在这一带有些日子,有事没事专门挑汽车碰瓷讹诈,就是利用一些三不管地带纠缠,只要事情不闹大,多半车主都会扔几个钱打发了事,因此徐志高的虚张声势根本没用,反而大黄牙的出现让局面变得混乱起来。
“五个大子儿,少半个都不行!”大黄牙开口就要银元。
“抢钱啊?你怎么不去死?找阎罗王要去!”徐志高青筋直爆。
徐继东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急忙对徐晟说道,“阿晟,快点想想办法帮忙,时间耽搁不起啊。”
徐晟知道主事人是大黄牙,是个极难缠的货色,此时仍保持着沉默,却让徐继东更着急,忍不住冷嘲热讽起来,说他怕事云云。
徐晟毫不理会,直到外面几个痞子开始对徐志高动手动脚起来,此时附近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
徐晟突然抬手打开车门,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反手把门关上,没等站稳脚跟立即几个箭步蹿到徐志高的身边,右手捏了个指突,分别对准伸手推搡那几人的脉门,每人一记。
整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几个痞子纷纷叫痛闪躲开去,坐在车里的徐继东老眼眯起。
痞子们痛得一时举不起自己的胳膊,又惊又怕,再不敢上前。
徐晟一指尿裤子的那位,“你,出来!”
汉子看看大黄牙,把心一横,稍稍挪出半个身位,“你、你想干什么?”
徐晟逼问道,“刚才到底有没有撞到你?”
汉子抵受不住徐晟犀利的目光,心里便有几分虚,但是当着大黄牙的面没有退路,硬着头皮回答,“当然撞到我了,你们看,要不是我的手撑着车子,早就被车子撞飞了……”
“你是说,多亏你挡着车子才没飞出去啊,你可真厉害!反应够快!”徐晟稍稍偷换了用词。
汉子兀自不觉,打着顺板继续说,“那是当然,这可真是危险,我都吓得尿了裤子。”
围观的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大黄牙恨不得立马上去抽他几个嘴巴子,叫嚷道,“我这个兄弟就算不被撞到,也是受了惊吓,好歹给老子放点血,不然的话,就别想走!”
“你看他像受惊吓的样子吗?”徐晟连连摇头,示意先让徐志高找机会回车上去,自己则转而逼近大黄牙。
大黄牙挺起胸膛,胸口那撮胸毛随着呼吸起伏,甚是唬人。
徐志高倒是机灵,趁旁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徐晟身上,抽个冷子钻进了汽车。
徐继东示意马上开车冲出去。
徐志高一愣,“那不管徐晟了?”
徐继东吼道,“这场面你能收拾?反正转过这条街就到,徐晟缺席没关系,我们可不能掉了荣记的颜面!”
徐志高觉得也有道理,心中微带着歉意,狂按喇叭猛一踩油门。
一众痞子都下意识地往两边闪躲,汽车直冲而出,扬长而去,把徐晟撇下。
“拿住这个年轻的!”大黄牙一声令下,顿时形成围攻之势。
“还真干脆,走了也好,”徐晟心里冷笑,手里却不含糊,他自幼习武健体强身,再加上年轻力壮,三拳两脚就撂倒了五六个痞子,大黄牙心有不甘,咋呼着上前拳头抡圆就打,被徐晟轻巧地闪身躲过,顺势往前一推。
大黄牙顿时收刹不住,踉跄着扑倒在地,摔崩了一颗牙,登时见了红。
众痞子再想冲上来,突然也不知是谁发了声喊“快跑”,结果竟齐齐掉头作鸟兽散,倒把大黄牙撇下。
徐晟作势抬腿欲踹,慌得大黄牙就地一打滚,跌跌撞撞跑开了。
徐晟听得那声喊似乎不是这些痞子发出的而且还有点熟悉,环视周围一圈也没什么发现,心中虽觉怪异,此时却急着参加品鉴会,赶紧简单收拾一下衣衫,朝着汽车开走的方向飞奔而去。
离街角不远的地方,一位老人慢慢踱步而出,看着徐晟远去竟是万国商会的方向,不禁喃喃自语,“他真的是去参加品鉴会的吗?没想到这一趟还真赶上了,真是期待啊,我倒想看看辑里丝到底有多少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