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徐晟。
徐晟的成长,除了其自身天赋突出之外,不断强加于其身上的压力能被他极自然地转化为动力,要知道三年前徐晟着手三绪脚踏丝车以及新蚕种改良之时,他才刚年满十六岁。
正如徐晟自己所说的那样,其他同龄人如有这般家底的,几乎都在海外求学,而他不但在三年内超前完成了改良任务,而且还将辑里丝的品质提到了一个足以匹敌生丝的高度,然而徐青山却变本加厉,在其得意归来之时,又将家族振兴的重担强加于他。
常伯渐渐地发现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变得陌生,而自身的秘密则也慢慢地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相反地,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或许,将这些秘密揭开,对本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您难道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徐晟此时就像是老常肚子里的蛔虫。
常伯眉头舒展开来,目光中带着慈祥与宠溺,不禁一声叹息,“我原本以为,有些事情有些秘密将会带进棺材里的。可是你的成长速度让我改变了原先的想法,我无从判断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但至少我在此刻的心情是非常欣慰的。”
其实徐晟自己也在不断地衡量、判断,常伯还有秘密,他早晚会告诉自己,缺的只是时机的选择和把握。他的想法很简单,常伯和苏成都是太平军那一代的事情,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而现在的龙袍却是源自新的时代更替,更何况流落嘉兴的徐青驰一家也已认祖归宗,换个角度讲,常伯的历史使命或许早已经走到终点。
极难得地,常伯此时的心境与徐晟有所雷同,特别是在苏成走后,他也一度陷入了迷茫,所谓的使命只不过是一个笑话,当年老家主在世之时就已经证明。常伯与苏成的际遇不同,他对辑里村、对徐家的留恋执念之深,令他打消了离去的念头。
常伯轻轻一声叹息,“苏成离开之前,找过我。”
徐晟毫不意外。
“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我当时真的很想亲手杀了他!”从常伯口中说出的血腥字眼,是那么的稀松平常,令人心悸。
徐晟一皱眉,“他果然就是那个叛徒。”
常伯黯然,声音带着沉重,“不管他有任何理由、任何不得已,都难以赎罪,那可是一千多条热血汉子的性命!但是,他当时在我面前没有半句解释,也没有半句为自己开脱的话,他递给我一把刀,任我处置。”
徐晟年少,没有经历过太平战火的血腥,他对此并无切肤之痛。
常伯喟然一叹,继续说道,“他递给我的刀,是英王嘉奖给他的,在他立功晋升卒长之机。这把刀是对他战功的最大证明,也是对他的太平军生涯最大的讽刺。这把刀被他埋藏在康王庙外的树林里,已经锈迹斑斑,我最终还是落不下刀。”
徐晟突然问道,“如果放在三五十年之前,您又会怎样处置呢?”
常伯微一错愕,旋即释然,“我知道你的意思,世间事哪有那么多如果?过去便是过去了,再说这些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而且我经常找他喝酒,即便他喝得酩酊大醉也没有漏过半句口风,倒不是说他心机有多么深沉,实在是所经历过的那段岁月如同梦魇,尤其是最后他还是告诉了我真相。”
两人一阵唏嘘。
徐晟又问,“那后来呢?他就这么走了?”
常伯点头又摇头,“我没有杀他,他自然就要走,他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牵绊。或者说,我也觉得他应该还能做些什么,为那些死难者,甚至他们的后人。”
徐晟不禁苦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常伯正色道,“其实老法师在世的时候,据我所知,庙里香火盛隆,是有余力拿出钱财接济的,苏成经常会外出。也许吧,这也算是一种救赎。”
“原来如此。”徐晟此时才对苏成有了比较客观的认知,那一万两白银的去处如果真的如常伯所说,那也算是用得其所了。
常伯又重新回到了原话题,“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空箱子的事情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澄清一下。”
徐晟一震。
常伯又道,“埋藏空箱子的玄关,是我和苏成一起发现的,就在你取走素袍之后不久。”
徐晟顿感疑惑,“难道不是老法师……”
常伯不由得苦笑道,“老法师只是叮嘱苏成,务必将酒窖里暗藏之物交予徐氏后人。苏成只晓得酒窖有下一层,却并不知道还另有隐藏玄关。素袍显然是符合徐氏技艺传承的,但对于外人来说,这件素袍简直一文不名,虽然你给了他五千银两,就此物而言已经超出他的预期值。至于去松江荣记那边,却是我给出的主意。”
徐晟把前后一串联,渐渐有了思路,“苏成既得目的达到后,就只剩下对老法师的承诺,所以他找遍了整个康王庙再无发现,却又不敢断定,于是就约你见面钩沉,然后又在极偶然的情形下发现了空箱子。由于箱子中没有任何东西,又是当着你的面,苏成再无逗留,飘然而去。”
常伯连连点头,“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
徐晟眉头紧锁,“除了那件素袍,难道就只有这个空箱子?如果箱子里原本是有物件的,那么知情人不外乎老法师和青驰伯伯那一支,可是青驰伯伯和有望哥没有提供任何线索,而其祖辈的消息也仅仅含糊地指出康王庙。这显然存在某个环节的疏漏。”
常伯凝神细思半晌,乃道,“按照我的判断,你祖父对康王庙的了解甚至还不如我,线索应该不会在他身上;至于青山嘛,似乎可能性更低。”
徐晟却不以为然,视线又一次集中到了自己父亲的身上。徐青山的诸多举动还是存在不少耐人寻味的地方,当然这些都仅限于徐晟这样最亲近的人。徐晟总感觉自己身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事情的发展,包括自身的成长,一切在表面上又看似再正常不过,而徐晟的表现越好,这隐藏的推手就越不容易引起外界的猜疑。
徐晟很清楚,关于龙袍的线索,在常伯这里已经彻底中断,但是其中隐患却并未解除,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加紧迫,尤其是从时间上推算,新的特使应该已经抵达沪上,但是夏奇那边甚至陈康那边都没有任何消息,越是平静,却越使人不安。
王素芹近乎不眠不休地补齐所有用料交到刘旳手中,刘旳立即结合旧、新两件成衣完成了最后的拼接,最终交到徐晟手上的时候,两件成衣除丝样的“做旧”程度略有差距之外,几乎一般无二。
徐晟极为满意,立即取走“旧袍”开始闭关,全力攻研隐线环节,为确保不受打扰,他特意将地点转移到临河的地窖中,只让常伯负责日常的饮食供给和联络传递。王素芹与李雪娇继续新袍的最后刺绣扫尾,张启旺与刘旳将工作重心转移到了丝行埭上,岂料这样的安排竟导致辑里村的空虚,差点酿成大祸。
由于形势有所变化,原定的中秋出袍计划不得不顺延,因此辑里村迎来了一个极其平淡的中秋佳节。乡里不少老人都说,辑里村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像今年这样取得丰收的景象,着实应该庆祝一番,无奈之下,竟是重新请徐青山出面召集乡人。
徐青山与阿林伯一商议,就在大仓库外间白场上摆起了三五十桌规模的流水席,邀请辑里、息塘漾两处村民一同祝酒,整个辑里村都沸腾起来。
流水席从中午摆到晚上,三百多户村民近两千人齐聚,甚是热闹。
众人吆五喝六直喝到天昏地暗,徐青山即便酒量极佳,却也架不住众人论番敬酒,竟醉倒在桌席上。阿林伯赶紧安排人手搀扶。
黄麻子是为数不多保持清醒的人之一,自从董痞子被打成残疾之后,村里的护卫队就由他全权负责,对于村里的庆祝活动,他严格约束护卫者不得擅自脱岗。起先大家还非常自觉地遵守,但这支队伍毕竟没有军队那么严苛的管理,黄昏的时候就开始有人偷偷地喝酒,只要有人起头,便收刹不住,黄麻子也禁不住被人屡屡劝酒。
徐晟始终没有出现,这让大家都感到了些许遗憾,毕竟辑里村有今日欣欣向荣的气象,徐晟当居首功。徐青山没有打扰,请老常带去自己亲手准备的酒食,徐晟也委托常伯捎回来一些庆贺的体面话,不提。
酒席一直摆到临近子夜才算是散尽。
徐青山已是小睡一觉醒来,发现只剩下阿林还在身边靠着床栏,他一起身顿觉头重脚轻,下意识扶住床靠,惊动了阿林。
阿林赶紧笑着说道,“家主,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看你喝成这样子。”
徐青山也笑,“今天难得高兴嘛,阿晟忙不过来,我这做父亲的都不给他撑个场面,那怎么说得过去?我今天表现如何?谁来敬酒都没认怂吧?”
阿林这个老实人居然也难得开起玩笑来,“不怂,只是中间睡了半个时辰罢了。”
徐青山哈哈大笑,“我这不就恢复了吗?还能喝。”
“行了、行了,”阿林敷衍着问道,“直接在这里歇了吧,我腾了间库房将就一晚。”
徐青山摇头,“我还是要回花苑,不如你送送我,扶着我点。”
阿林没二话,打着个油灯盏,引着徐青山往东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