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蚕茧一到,为先前委决不下的蚕茧提供了模板,荣记的人得以充分甄别,并且总量相当可观,经过精密计算,扣除损耗和裁剪需要,至少可以满足2-3件龙袍的用料。徐继东如逢甘露,连夜命人投入大机械开始缫丝,而剩下的小部分所谓“普通”丝,大多数人都认为其品质绝不低,因此作为补充备用,也一并区分开来缫丝成品。
西洋大机械的效率的确远超传统丝车,仅仅两日便陆续完成。
然而进入到丝织环节,荣记便遭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难题,龙袍的面料是添加了金银线的缂丝,尽管可以分为两个步骤,但是金银线的预留位却没人知晓。荣记招募了松江、江宁等地不少有名望、有底蕴的丝织缂丝行家,讨论好几天也没个正式结果,经纬“九五”之数的说法占据了一定的上风,但谁也不敢明确地说出具体方法。
徐继东父子翻遍了族谱记载,一无所获,此事便又停滞下来。
而辑里村方面却没有丝毫阻碍,从辑里村源源不断生产出成品丝,由四象家族各司其责,马不停蹄织就丝料缂丝,眼见着制袍的用料即将完备。
这一切,袁锋和夏奇在两地都安排了眼线,随时掌握着双方的动态。
这次夏奇没有再用言语挤兑袁锋,而袁锋虽不露声色,却让侍官给荣记带去一句话,“这个问题不解决,荣记就失去了竞争的资格,后果自负。”
顿时,整个荣记都陷入一片恐慌,为了龙袍已经不顾一切几乎押上了全部身家,但又能怎样?所有人都认为秘密就在族谱里,就连夏奇也曾出面为徐晟要回族谱,然而要破解族谱之秘谈何容易?现在早就没有人纠结于哪一个徐家是正统,现实已经说明一切。
到了这一步,袁锋不得不对厂房严加控制,直接从沪上调了一个营的士兵,设置军事禁区,对出入工人严格核对身份,对有能力接近核心机密的行家则进行一对一贴身“保护”。
袁锋每天都会亲自到丝厂里走一圈,每次来都让徐继东胆战心惊,他们除了装模作样的研究还是研究,那些个行家都快被逼得抓破头皮却仍无奈,关键是制作龙袍事关重大,各自心中悔不当初。
这一日,庄家的家主突然造访松江,直接要见徐继东和夏奇。
徐继东如何不知庄家之名,立即出门迎接,同时派人去请夏奇。
夏奇觉得此事不太寻常,便马上知会了袁锋,两人联袂而来。
庄家家主庄明贤不仅是顶级丝商,而且还是盐业巨头,尤其是在官面上多有人脉,此行是四家同时推选,由他出面来松江一探虚实。
徐继东先安排了接待,他知道庄明贤身份尊崇,不敢有丝毫怠慢,之间想要问其来意,庄明贤却始终不答,直到袁锋夏奇到来。
袁锋走在前,夏奇落后半个身位,前者戎装后者布衣,一目了然。
徐继东见袁锋又来,忙起身让座。
袁锋不理会,与庄明贤互通了姓名。
袁氏子弟,庄明贤立时有了大致的判断,又与夏奇打过招呼。
庄明贤笑着问道,“近日乡里多有人称赞荣记松江丝厂之盛况,我恰好由江宁盐课而来,转念想着此间,便转道松江,不知徐掌柜是否可许我一观?”
“这……”徐继东不明其意,要说丝厂已经严控,只是把眼睛瞟到袁锋。
袁锋哈哈一笑,“庄老您可是见多识广,这松江丝厂只是新起的炉灶,无甚新鲜稀罕之处。”言下之意,竟是婉拒了庄明贤的要求。
庄明贤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继续说道,“袁公子说笑了,法兰西最新款的缫丝机,意大利最新款的丝织机,除了缂丝方面暂时还没有西洋货之外,可谓装备十足,如何又称无甚稀罕?”
袁锋听他话里有话,不禁提起几分兴趣,问道,“庄老什么世面没见过,当真是对那些大家伙感兴趣?”
庄明贤收起玩笑,正色道,“这一趟我已经完成目的了,那就是见到了你。”
袁锋稍楞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不禁自嘲对夏奇说道,“夏老,您看,庄老大老远来只是为见我一面,我就应该像这样赶着过来的。”
夏奇也笑,“庄兄此行只怕没有这么简单,我们这里的情况,你应该是都清楚的。”
庄明贤打了个哈哈,“你我相识多年,我也没想在你面前兜圈子,你们请先看看这个。”
说着话,庄明贤命仆人拿过来一个包裹,里三层外三层慢慢打开。
只见一方有着完整纹路并且嵌入了金银线的缂丝呈现在众人面前,而且已经过印染成明黄色,赫然如同帝王龙袍之一角!
三人都站了起来。
袁锋不禁双手捧起,细细端详,渐渐地又将目光聚焦到庄明贤身上。
庄明贤会意地点点头,“我是来送样品的,我很期待荣记能超越这个层次。”
徐继东此时竟有要向他下跪的冲动,这件样品对于荣记来说,已经不能简单地用雪中送炭来形容了。
袁锋此时却保持了足够的冷静,将样品小心地放在桌面上,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
夏奇同样如此,只是他更多的是在思考其真实意图。
徐继东突然觉得此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竟是直愣愣定在三人中间。
“我不觉得是徐晟请你送来样品的吧?”
“我觉得应该是徐晟送来的样品。”
袁锋和夏奇同时开口,同时提到了徐晟,但内容却截然相反,彼此交换过一个眼神,不禁齐声笑了起来。
庄明贤重重点了点头,“这就是阿晟的主张,为此,我们四个老家伙还跟他着实争论了一番,结果不用我说,我们都被他折服。”
袁锋陷入了沉思,夏奇却不由得拈须而笑,那徐继东则一脸茫然。
为什么?
还没等袁锋提出心中的疑问,夏奇喟叹一声,抢先说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
庄明贤的脸上不禁也泛起异样的神情,悠悠说道,“确实如此,我们都低估了这个年轻人。当时我们几个老家伙都极力反对,既然已经见到袁公子了,我也把话挑明了说。夏兄上次一别便杳无音讯,我们都猜到事情有所变故,荣记丝厂招牌一立,便见端倪。我们应该是双方竞争的关系,定然无疑。”
庄明贤顿了顿,继续说着,“前番送茧子,是徐晟的主意,此番送样品,也是徐晟的主张,而且他的话掷地有声!他说,辑里丝传承这么多年,不能在他手中断送,尤其是在制作龙袍上;但是既然有竞争者,而且竞争者是通过机器工艺,那就应该营造相对公平的基础条件。他还说,辑里丝以品质取胜,就该有王者之姿,将竞争的公平持续到最后一刻,这才是商人追求品质的极致表现。”
“此人竟有如此胸襟!”袁锋赞叹不已,又问道,“倒不是我崇洋媚外,只是我觉得西洋人所谓的大变革、大革命,确实创造了很多优秀的东西。我虽然不了解丝业,但是市场上生丝压倒土丝却是不争的事实,难道他真这么有把握赢得过机器制品?”
徐继东听着几人说话,渐渐放宽了心怀,有一有二必有三、四,既然徐晟决意如此,那么以后再遇到难题时,想必他仍会继续放水。念头一旦通达,徐继东便开始筹谋刺绣图案等一些后续的关键环节。
庄明贤其实早对徐晟说过,有意图不能过早地挑明,比如蚕茧借周家之手卖给荣记这种做法就非常可取,而让自己亲自送样品却值得商榷,虽然徐晟选择的时间点把握得很好,都是以领先者的姿态进入下一道工序,但毕竟机器的效率还是高出数倍,用不了几天时间就能迎头赶上。
对此,徐晟并没有做任何解释,因而庄明贤无法回答袁锋的疑问,但还是略显牵强地说道,“应该会有一定的把握吧,我们四家已经全权委托他为总指挥,或许他还另有深意,他不说,我们就不问。”
夏奇想要挽留他吃了饭再走,庄明贤却执意马上离开,临末却对袁锋说道,“阿晟还有句话让我带给你,那就是老夏答应过的事情。”
袁锋即刻表态,“夏老的承诺就是我袁锋的承诺,不分彼此。”
庄明贤驻足反问道,“如果在最终的结果揭晓之前呢?”
袁锋瞥了一眼已拿着样品匆匆而去的徐继东,冷笑道,“孰轻孰重我早有计较,也劳烦您给徐晟带话,他家族谱我会酌情处理,请他放心。此事一了,我定当好好结识这位……有趣的人。”
夏奇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最近我可是听说了,太湖地面不太平。”
庄明贤轻“咦”道,“原来此事你也知晓,区区几个太湖强盗而已,南林、浔溪的商会都已有了防范,辑里村那边也派去了卫队,顾琪铭出了大力,沪上帮派中人也多有扶持。”
夏奇这才放心。
三人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