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并不止声,反而将荣记贬低得愈加厉害,对此徐继东极为苦闷,心里就想着早点比完早点离开,无意在此多逗留半刻。
袁锋突然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慎重地先征询徐晟的意思,问道,“既然我和夏老都来了,原本就打算对丝料进行一次全面的比较考量,两层意思,第一是是否达到要求,第二则是分较高下。最终的结果,将直接影响到以后,我将根据实际情况,对先前的策略采取调整,也就是说,谁赢了,我的支持力度便有倾向。”
徐晟剑眉一挑,徐继东则心头一颤。
果然,袁锋继续说道,“你们两家正统之争太过无聊,丝业开埠通商以来,能人辈出,如‘四象’‘八牛’皆是个中翘楚,何尝见其有所谓门户正统?今日便来个了断,谁赢了,谁就保管族谱,输的一方本代人不得相争!”
一直沉默的徐青山骤然听得,双手不禁攥紧了拳头,看了徐晟一眼。
徐晟将垂下的手轻轻碰了碰父亲的肘弯。
徐继东的心一下子虚了,此时此状容不得他有半分退缩,可是先前与徐晟明暗交锋中不但占不到半点便宜,而且屡屡失了先机处处被动,他一想到茧子,就禁不住一阵阵头皮发麻,他最担心的就是徐晟此时会说,卖给自己的根本不是莲心种!
徐继东对儿子说道,“既然袁……先生都这么说了,那就由你来跟徐晟比试丝样吧。”
徐志高没想到老家伙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犯怂,顿时满腹牢骚,可还没等他起身,却不料徐晟极聪敏地对徐继东说道,“徐厂长,请上丝样吧。”
徐继东避无可避,只得将准备好的丝样拿到中间合并成的大方桌上。
徐晟则让陈康也将自家的样品放置好。
按照事先约定,为避免被人看出端倪,成品丝和缂丝都是不经染色的,且无金银线穿引,每家各备选三件样品。
这次比试,以追求实用实效为上,因此与品鉴会那次完全不同。
夏奇是参加过品鉴会的,对那些看似专业实则花俏的鉴别方式很不以为然,与袁锋再三探讨商量后,直接采取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分两个轮次,每个轮次各六件样品,分别打乱次序编号,在场所有人均可上前区分,按各自主观判断从高到低评定1-6排名,六件样品累计总分,分值越低品质越高。
为了公平起见,双方直接参与者取消评选资格,也就是说,四象家族和徐晟的帮手都排除在外。
袁锋与夏奇到了偏厅,亲手将编号标注清楚,同时摘去了两家先前封样的标签,重新拿到大厅。
袁锋宣布评定规则后,又说,“各位都是专业人士,我的要求很简单,两个标准,一是严格符合织造局的选样,二是从实用性能可以根据自身理解评判。”
说着话,夏奇将事先准备的选样放在大方桌正中间。织造局选样是一个参照物,在众人看来,样品应该都比较贴合选样,因此起先都未放在心上。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去占先筹。
“我来!”
“我先!”
两个声音一男一女。男的赫然便是胡阿四,女的却是唐玉梅。
袁锋哈哈一笑,“两位既然同时出列,那就一同评鉴,只须区分各自结果便可。”
胡阿四和唐玉梅分别走近方桌,徐晟则指挥陈康等人将其余人拦到五步之外。
徐继东冷笑着说了句,“胡阿四,你可别给我耍什么小心思。”
胡阿四反唇相讥道,“胡某一是一二是二,从不作伪昧良心,某些人却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徐继东大怒,还待还击,被袁锋生硬地一甩手打断。
六件丝样与一件选样,粗一看没有明显区别。胡阿四原以为,从成品丝对比上,机器生产的综合平整有着手工生产难以企及的优势,荣记的机器又是新购置的,因此荣记的三款丝极易辨认出来。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采用新器械之后的辑里丝,极有效地弥补了这种差距,尽管仍以手工为主,但实际的工艺原理与机器非常接近了。
胡阿四看了好一会儿,竟然辨认不出生丝、土丝!这让他感到万分尴尬,不过心中却没多少恼怒,越是如此,就说明辑里丝越有竞争力,他不免感慨,沪上一别短短几十天时间,辑里丝在徐晟的手里竟又得到了长足的改良。
起先的唐玉梅比他更为震惊,沪上一别虽与徐晟没有直接接触,但蚕种一事让舅舅多次到过辑里村,情况算是比较熟悉的,但她想不通,就那一批新制器械居然有不亚于生丝的效果!
围观的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接下来该怎么打分呢?六件样品真的是不分伯仲,难道非要胡乱写个顺序排名?岂非儿戏?
胡阿四是经过反复必选勉强得出了一个顺序;而唐玉梅则更感性,她联想到了徐晟在沪上检验光泽度的经历,便索性依样画葫芦,相信第一印象。巧合的是,他们第一位的丝样选得是一样的。
两人完成评鉴后,将丝样重新放好,退到方桌五步之外。
有人凑上前询问情况,两人均保持缄默。
随后又有人陆续参与评鉴,大多数都有难以判断的感觉,甚至有人干脆表示无法排序直接退出的。先后总共有三十余人向夏奇递上排序,夏奇见还有大约十多人踌躇,便问道,“还有想要参与评鉴的吗?”
余人皆不回答。
夏奇与袁锋交换眼色后,唤过陈康和徐志高,“请二位代为统计吧。”
统计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两家各三样丝品的积分大致相当,这让徐继东大为失望,频频示意儿子是否有没有弄错,徐志高也是一脸茫然。
袁锋将结果拿在手中,心中也是起伏不定,西洋机器是他采纳沪上三大洋行共同推荐的新机器,其功能、效率都超过了大多数丝厂中的设备,而他也了解到,徐晟用的是娄家等人赶制的以木结构为主的器械。两者本应有天壤之别,可是除了产能之外,生丝竟毫无优势可言,那可是地地道道辑里村产蚕茧的缫丝啊!
夏奇让人张贴明细,并宣布结果,“第一轮评鉴结束,总共参与评鉴37人,递交排序35份。辑里村一方三件累计372分,荣记一方三件累计363分。”
谁都没想到,原本都以为荣记大概率胜出的局面,差距竟是如此细微!但毕竟是以微弱优势胜出,徐继东如释重负般与儿子击掌相庆,身边也多有人道贺,荣记颜面得以保存,可是大家心里都在想,如果徐晟也有那些机器设备的话,只怕荣记连与之争衡的资格都没有。
胡阿四突然说道,“我觉得以这样的方式来定输赢,不是很公平,也难以服众。”
袁锋眉头一皱,胡阿四此人针对性太强,不讨喜。
徐继东此时占了优,事实就是事实,却不怕他搅局,不由得冷笑道,“胡阿四,你说不公平?这么多人都通过评鉴排名的,你难道还觉得我们荣记作假不成?只怕我想作假也不能够!你今天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荣记就跟你没完。”
胡阿四却非完全鲁莽之人,见众人面色不虞,便收敛起几分锋芒,对袁锋和夏奇说道,“两位,我的意思是,得分差距太小了,如再多一人恰好排定123是辑里丝,而456是荣记的话,就足以改变现在这个比分了。”
胡阿四的话没错,但凡参与打分的人,心里都很清楚,六件丝样确实很难辨认高下,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还真不小。果然,人群中起了些许私议。
夏奇的立场不言而喻,甚至他比徐晟本人都更觉得不服,顿时来了兴趣,“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可别告诉我再重新来一次,统计的结果不能更改。”
胡阿四早就有了应对,不慌不忙地说道,“生丝与土丝最明显的区别就是稳定性,生丝出自机器,同批次质量差距极其细微;而土丝则不同,多用手工缫丝,其品质高低的决定因素就比较多了。所以个人以为,就目前这个比分,其实还是辑里丝赢了的。”
这是绝大多数人的同感。
但是这让袁锋不悦,寒声道,“刚才夏老都已经说了,结果无法更改。如果你没有更好的建议,就请退下吧。”
徐志高也说道,“胡家叔叔,你搅局也不看看场面,这接下来还有物件呢,还在纠结什么呢?你看人家徐晟阿弟,愿赌服输啊。”
胡阿四连连冷笑,“我想知道,贴出来的明细上,第4号丝样,是属于哪一家?!”
众人闻言,齐齐循声往贴纸上看,第4号丝样竟有一长串“1”,明显超过了其它五件丝样,可见众望所归。
徐继东瞳孔一缩,直觉告诉他,4号丝样不是荣记的!
夏奇眼睛一亮,马上对照先前与袁锋记录的各自编号,果然是辑里丝!
胡阿四从夏奇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心中便有了底气,对众人说道,“刚才评鉴的时候,我猜大家的感受应该是跟我差不多了,那就是极难分辨高低,因此我可以断言,如果任意一位再排顺序,估计跟前一次不太一致。但是每个人对最佳之选还是比较有共识的,所以第4号丝样赢得了大多数人的肯定,这说明了什么呢?”
袁锋从多数人的眼神中看到了赞同,略加思索道,“言之有理,请夏老公布第4号丝样究竟是哪一家的。”
夏奇扬起左手,朗声宣布,“第4号丝样,为辑里丝!”
这一次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从出结果到现在,徐晟始终一言不发,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即便到了此时,他的反应仍旧平淡。实际上,胡阿四有些话是极宝贵的经验之谈,徐晟非常赞同,由此及彼,荣记用改良蚕茧生产的生丝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优势,他对此感到了困惑。今日徐晟拿出的丝竟是同样用改良蚕茧的土丝,而非顶级辑里丝!究竟是设备问题,还是其它原因,还有待进一步求证。
此时的徐继东脸色非常精彩,他不敢得罪袁锋和夏奇,同样也不敢与徐晟争执,更不想理会胡阿四这个搅屎棍。他涨红着脸,带着期待之情等着袁锋最后的决断。
袁锋将手一摊,“大家都看见了,比分上确实是荣记胜出,但是,最佳丝样却属辑里丝,这第一局的结果——”
袁锋故意拉长了声音,观察了一下徐晟与徐继东两人,高下立判。
“平局!”袁锋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