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东根本没想到事态会是这样的演变轨迹,他不得不谨慎地将江翰叫回身边,问道,“你怎么回事?好赖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怎么被这样一个初学小丫头比下去了?你看出什么名堂了没有?”
江翰恨声道,“早些时候我曾随两位师傅去过南林,是庄家请去的,后来我们师兄弟几个不是都到了松江吗?师傅推说年老不肯跟来,定是他们做的妖,竟跑这里来教徒弟了!”
徐继东这才明白,不禁也是后悔,自己本就嫌两个师傅太老迈,早知道这样,就算是绑着也要绑到松江。
徐志高着急问道,“第三幅有多少把握?”
还没等江翰回答,那边夏奇催促道,“第三幅比试继续,请荣记展示。”
江翰无奈,只得返回过来,取出了第三幅自选图纹。
自选图纹必然是各自最擅长的,由于袁锋事先有要求,只选局部图纹,因此双方都费了一番心思。
江翰拿出的缂丝是一幅颇为精巧的水纹,截取山水缂丝画的一个小场景,流水水势由远及近,糅合了写意和写实两种手法,在当今缂丝手艺逐渐衰末的特殊时期,显得难能可贵。甫一展示,便赢得了不少赞誉和掌声。
徐晟凑近仔细观察之后,李雪娇也打开了自己的缂丝。
众人一看,都又愣住了。
只见她的第三幅缂丝,竟还是云纹!
徐志高大笑,“这位小姑娘,你莫非只会云纹吗?要不要我们过段时间再来,等你多学会几种纹饰,再比如何?”
人群里也是阵阵轻笑。
徐晟向李雪娇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李雪娇鼓起勇气,向大家解释道,“这幅缂丝,花费了我整整八天,几乎不眠不休才得以完成,大家都以为是云纹对吧?其实我故意拿反了,请大家猜一猜,我反过来会是什么样的纹路呢?”
众所周知,缂丝与刺绣相似,都是有正反面的,正面无须赘述,反面往往多为线条堆积赘余,可是这个小女孩竟然是拿反面示人,而且几乎被所有人都认为是正面,那么她所谓的正面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李雪娇吸引过来,只见她一双素手拈着缂丝,轻巧地一翻转。刚开始时有些模糊,缂丝上的经纬竟像是会自动重组一般,渐渐地变成了一些极细微的图案,有山有水有云有树,像是变成了一幅被微缩的水墨画卷!再细看,轮廓分明、线条刚柔并济且别具神韵,令人拍案。
两者一比较,有如云泥之别。
江翰心里很清楚,李雪娇又耍了一个心眼,起先展示那些云纹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前后存在落差才能完全抓住观众的心理,他输了,输在了技术之外的因素。他扪心自问,这幅山水缂丝,是仿制的话,自己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仿制得更好,但是那又如何呢?
江翰神色一黯,却见徐继东那副想要吃人的模样,恍然失惊,彷徨无计间,竟指着李雪娇的缂丝说道,“丫头,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是如此奸诈,这幅缂丝分明是那两个老家伙做的,你却拿来冒充!”
这已经是不要脸的节奏了。
胡阿四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极尽嘲讽之能,“人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荣记有你这样的缂丝师傅也真是对得起这个字号了,妙啊!真是妙极了!你说的两个老家伙又是何方神圣?与你又有何关系?”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附和指责的。
李雪娇气得粉脸通红,泫然欲泣,江翰更是怕惹众怒,作声不得。
李雪娇委屈至极,带着哭声问道,“你凭什么说这幅缂丝不是我做的?我这就操作给你们看!请跟我到缂丝房去!”
说着话,李雪娇掩面便欲出去。
徐晟赶紧把她拽住,李雪娇忍不住哭倒在徐晟怀里。
顿时,大厅里炸开了锅,有几个脾气火爆的直接就要揪住江翰的衣服抡拳招呼。江翰没想到会遇到这种场面,躲闪不及,左边颧骨上早挨了一记,痛呼起来。
眼见着要失控,袁锋赶紧随手拿起一件物事,重重拍在方桌上,“都给我住手!”
众人这才稍稍冷静。
袁锋面色铁青,一指徐继东,“荣记,请约束好属下的言辞!再有狂言妄语,扰乱秩序,别怪我不留情面!”
徐继东捏着鼻子让人把江翰拉了回来。
此时袁锋早已察觉到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徐晟精心安排好的步调中,而且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安排极有可能是临时起意的,因为徐晟事先根本不知道,这次比试会关系到族谱的归属。很显然,小姑娘李雪娇尽管展现出了让人震惊的天赋,但她是缂丝领域的初学者无疑,徐晟就是利用这个特殊的情况,丝丝入扣,将局面彻底控制在自己手中,最关键是轻易能占据道德制高点,只要小姑娘一受委屈,自然会有人抱打不平。这种比试继续下去,荣记毫无胜算。
袁锋出身将门豪族,自幼耳濡目染诸多权势之争,虽然此时在商,却也容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耍小心机,其实他是误会徐晟了,让李雪娇出场实在是无人可用迫不得已,而且徐晟也自认李雪娇与那江翰在缂丝技艺上有着无法弥补的差距。
夏奇对袁锋了解很深,他很担心袁锋会强行干涉。
正在此时,外间走进两位古稀老人,都是一身长衫,一青一皂。两人到了徐晟身边,其中一位青衫老人的对徐晟说道,“家主,听说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弟来了?”
徐晟慌忙把两位老人搀扶,见旁边的陈康一挤眼色,顿时了然。
徐晟忙问,“您二位这是?”
老人面带怒气,“我听说阿娇被欺负了,自然要来看看!如果说技不如人,我们二话不说,立刻带着阿娇认输走人。可如果平白无故被人欺负的话,我二人就当白活了这把年纪,豁出脸面不要,也要为阿娇讨个说法,要个公道。”
袁锋见状,也是问徐晟,“这两位是?”
徐晟赶紧向众人引见,“诸位,这两位老匠师,是两淮最具盛名的缂丝大师,早年均在宫廷效力,如果称之为当代缂丝领域泰山北斗亦毫不为过。前些时候,两位老师受庄家之邀到了南林,又来我辑里村,我以师礼待之,表妹李雪娇则正式拜师为其二老关门弟子。”
徐晟又补充道,“由于曾入宫廷,二老之名讳并不彰显,故在外走动,人皆称‘老师’即可,也算是行内的规矩。”
青衫老人抱拳,向在场所有人一一致意,目光落定在荣记诸人。
江翰无从躲避,只得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叫了声“老师”。
老人重重哼了一声,“你叫谁老师?对不住,我受不起!”
江翰臊红了脸,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老人的目光老辣,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袁锋地位超然,便对袁锋说,“我们师兄弟两个,早年都在宫廷缂丝,十多年前出宫返乡,便收得几个徒弟,以为靠他们可以给我们养老送终!哼、哼,不成想,这几个孽徒竟受了外间的诱惑,不辞而别!此事也怪不得别人,只怪我师兄弟瞎了眼!幸亏南林诸位照拂,又蒙辑里村徐家收留,免遭晚年凄凉之地步。”
其中是非曲折已然明了。
徐继东此时更是后悔不迭,他根本没想到这两个老匠师竟是出自宫廷御用,白白拱手让给了徐晟,而自己费尽心机招揽的那几个徒弟却都是无用平庸之辈,想到这里,竟是气得一阵剧咳。
袁锋不得不重视眼前的两位老匠师,换了极和善的口吻,宽慰道,“两位既是出自宫廷,缂丝一道便是权威,方才的比试两位不曾目睹,现在来得正好,请二老评鉴。”
说着话,早有人将双方的第三幅缂丝呈上。
皂衫老人一直都没说话,此时却将两幅缂丝都拿在手中,手、眼并用,只不过花了几息时间,便将缂丝都交于青衫老人。青衫老人也是同样。
二老交换一个眼神,皂衫老人说道,“江翰虽然半路拜过我们两个为师,算不得亲传弟子,但毕竟功底扎实,当年我们也正是看重他这一点。这幅山水显然是花了心思和精力的,要我评,自然是江翰胜出。”
众人皆感意外,就连江翰本人都没想到竟是这个评价,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青衫老人自然也是同感,稍稍做了解释,“缂丝既然是丝织品的一种,其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实用性,将既定的纹路按照缂丝方法尽可能地遵从原稿,考验的缂丝手法纯熟和技巧运用得当,因此江翰的胜出是必然。”
庄明贤闻言,心中大骂两个老匠师死板。
其他人也都难以理解,一开始那种兴师问罪的架势,不知为何竟又演变成现在这样,难道他们是来维护徒弟的?
不管怎么说,两位老匠师已经给出了明确的权威评价。
徐晟若有所思;而李雪娇对两位老人极尊重,不敢有任何异议。
“这么说来?是荣记胜出?”袁锋极自然地认为,二老的出场必定又是徐晟的安排,没想到当众反水,不禁暗自好笑这样的画蛇添足。
“是的,目前双方的技艺还达不到平等对话的程度,不存在任何争议,只是——” 皂衫老人极肯定地点头,突然转折道,“阿娇这孩子学缂丝,到今天为止只有两个月零四天,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缂丝天赋的人,我师兄弟两个做梦都想不到,在我们行将就木之前,上天赐给我们这个一个乖宝贝!只要再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坚信她可以完成超越。”
此时已经是六月底了,三个月后便临近十月,届时即便李雪娇缂丝技艺大成,也根本来不及等待她的缂丝,因此尽管有如此天才出现,却是远水不解近渴。这一点,袁锋自然无法当众挑明。
“我建议,这一局延期,三个月后定输赢。”青衫老人最终给出了这样一个结果。
一场平局,一场延期,谁都没预见族谱之争今日竟是没分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