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多有为辑里村鸣不平的,尤其是唐玉梅,她很想对所有人说,徐晟并没有拿出品质最高的正宗辑里丝!
徐青山也是着急,扯了几次徐晟的衣袖。
徐晟却一脸云淡风轻,仿佛此时完全置身事外一般。
不料率先发难的竟是荣记。
徐继东高呼“不公平”,他对袁锋和夏奇说道,“两位老匠师都已经明确认定,江翰的缂丝胜出,却又说什么延期再比,分明就是偏帮辑里村!延期三个月?我看倒不如直接说,延期二十年!等到小丫头也达到江翰这样的造诣再说!”
徐继东说着话,暗中给了江翰一个眼色。
江翰无奈,也硬着头皮说道,“事实如此,我的缂丝就是比她的强,为何要延期再比?您两位说她三个月后能赢我?即便到时再比,她学缂丝也不过半年,半年与二十年相比,请您两位自问,您们自己信吗?我竟是如此不堪?”
江翰说到最后一句自嘲,竟不免堕了自家气势。
青衫老人连连摇头,一脸失望地说道,“江翰,其实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三个月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所以你怕了,你不敢想象,也不愿意等待三个月后,对吗?”
江翰被逼到了悬崖边,竟是笑了起来,咬牙说道,“今天能定出的输赢,又何必等到三个月后呢?”
皂衫老人突然开口问道,“你真的以为今天是你赢定了?”
江翰一怔。
皂衫老人一声长叹,喃喃道,“原本念着毕竟师徒一场,今日给你留些颜面,既然你一味执迷不悟,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让你输个心服口服!”
青衫老人立即会意,也是连连摇头,拿过李雪娇的那幅缂丝,直接用指尖挑起其中一处纬线,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到了整幅缂丝。只见他左右牵扯摆弄一下,重新将缂丝拿到江翰面前,“自己看吧,这是什么?”
江翰瞪大了眼睛,却见缂丝的丝线除了正反面凹凸质感之外,竟还有丝线穿梭!
“知道这是什么吗?”青衫老人又一把将缂丝夺回,展示给众人,“这叫‘隐线’,是宫廷御物常用的技艺,分织、嵌两种,和缂丝镶嵌金银线是同一个道理,只是金银线是明显,而隐线顾名思义,是夹藏在缂丝中的。隐线的最妙处不在于增加立体感,而是对物件整体的布局,据我所知,皇帝的龙袍里就有一百单八路隐线,所谓龙分九五、帝合星宿之意。”
袁锋心中一动,下意识向徐晟望去,却见徐晟一副聆听受教的模样,他不禁多关注了几眼,觉得徐晟并无惊讶,显然是知道隐线的。
江翰兀自强辩道,“隐线那又如何?你都已经说了,跟缂入金银线的道理是一样的,我在松江就有好几幅成品的缂丝,只是不曾带来……”
其它不论,仅凭这隐线是龙袍缂丝运用的手段,就足以让袁锋改变立场,袁锋已经对江翰再无半分耐心,粗暴地喝退,“技艺之道唯有实,不必做口舌之争!”
江翰后退几步,冲着二老苦笑不已,“好赖我们师兄弟几个把二位当师傅供奉,十数年如一日,从未听闻‘隐线’,更不知二位出自宫廷,却是瞒得我们好苦。”
皂衫老人心软,青衫老人却抢着说道,“所以我们之前就给你留了颜面,要怪只怪你自己不知进退!”
江翰一指李雪娇,“她与你们认识才几天?你们竟然将如此秘法轻易传授?!喜新弃旧?哈哈!真是可笑!”
青衫老人冷笑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先,阿娇天赋远胜你等,更兼天性纯良心无杂念,‘隐线’秘法所得其人!更何况,辑里丝徐家乃是帝贡世家,宫廷秘法也不算流传在外!就凭你的技艺和人品,也想贪图宫廷秘法?你也配!”
江翰无言以对,更无地自容。只见他失魂落魄般向荣记父子鞠了个躬,竟自一人走了出去。
徐继东为人凉薄,此时竟无半句话说。
此时,袁锋的话犹如晨钟暮鼓敲落在徐继东的心头,“第二局比试,辑里村胜出!三日内,荣记务必将徐氏族谱归还,否则,后果自负。”
言罢,袁锋与夏奇一同扬长而去。
徐继东、徐志高灰头土脸即刻返回松江。
徐青山哈哈大笑起来,目光中含泪,嘴里不住碎念着,“三天?哈哈!天意,真是天意……”
徐晟被他如此反常唬得不轻,忙问道,“父亲,你没事吧?”
徐青山面容古怪,却道,“三天后,拿着族谱,我们去你爷爷的坟头看看吧。”
徐晟算了算日子,竟恰好是爷爷的祭日,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种异样的哀思,说道,“好的,不过我想叫上常伯。”
“老常?原来你早就……”徐青山出现一丝明悟,轻叹一声,“就算我们不叫他,他也会去的。”
袁锋的指令如何敢怠慢?第二天荣记就派人把族谱亲手交到徐晟手中。
徐氏族谱盛放在一个黑漆楠木匣子里,一如徐晟少年时所见过的那样,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匣子外沿掉漆很厉害,变得斑驳,而内侧多有划痕,可见荣记父子平时没少花心思研究其中机巧,可惜一无所获。
徐晟检验无误,便带着族谱竟先来找常伯。
常伯自从帮忙管理厂房以来,精神旺盛了许多,陈康、董痞子等几个小辈时常会逗老人开心,他也经常会抽空讲一些徐家老底子的故事。
常伯一见到族谱之时,忍不住老泪纵横。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关键是这份屈辱始终压在心头,常伯轻轻婆娑着木匣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徐晟见状,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
常伯渐渐平复心情,问道,“是徐青山叫你来的吧?明天去拜祭老家主。”
“是的,”徐晟应声,“是父亲让我来请您的,还让我带了句话,‘山无山,水下水;穴中穴,图外图’。”
常伯倏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牢牢盯着徐晟,渐渐地神色一缓,“本该如此,徐家后人又岂不知这几句话呢?对了,你知道分别指的是什么呢?”
徐晟笑了,“我只是转述而已,不过还真是好好猜过,不知道猜得对不对。”
常伯也笑,“说来听听看。”
徐晟点点头,“‘山无山’,应该说的是蚕,蚕宝宝上山吐丝之意。”
常伯丝毫不觉意外,“现在整个辑里村,你是对养蚕最精通的,猜到这个不奇怪。”
徐晟接着说道,“这‘水下水’,我也知道个大概。雪荡河流经穿珠湾,水势平缓涤荡,格外清澈,村里人用来缫丝。但是我并不认为那水是寻常之水,因此我多次下潜,发现在河道的下方还有一处隐露的地下水,水势极缓而两者相融。我便猜测,缫丝效果好的真实原因是在地下水。所以,‘水下水’多半是指缫丝用水,而且我还认为,只有在制作龙袍这等重要物件时,才会直接使用水下水,以求更高的品质。”
常伯这才有所触动,嘴上却说,“这算不得秘密,料想徐青山也会知道,他告诉你,不足奇。”
徐晟本就无意在此争辩,继续说道,“‘穴中穴’定是您先前带我去过的地方,只是那日地穴是上下叠置的构造,似乎用词不妥,但一想,或许我还得抽时间去一趟,也许另有乾坤。”
常伯突然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就这么说定了,明天赶个早吧,你爷爷住得可不近。”
说着话,自顾走了。
徐晟望着他的背影,伫立许久。
翌日拂晓时分,徐晟刚出门走到南面的村口,只见父亲徐青山与常伯一起,彼此也不多话,往村南方向直行。
大约走了有大半个时辰,三人到了一处类似陵园的地方。
按乡俗来讲,农村人根据经济条件挑选墓地,往往遵循就近的原则。而辑里村则有所不同,倒与什么帝贡家族无关,皆因徐家制龙袍初时有颇多异乡匠师被征调过来,完成使命后基本上都愿意在辑里村生根,徐家便在村南挑选一个占地颇广的陵园,除徐家人外,还安葬了历代为辑里丝作出贡献的人。
陵园极简单,四周依稀建有低矮的土墙,恁多岁月并无专人看管,早就荒芜。
常伯经常会来看看,因此他最熟悉,在前面引路。
徐青山紧随其后,而徐晟端着族谱亦步亦趋。
陵园中的一些重要的坟是有标记的,而且周边草木都有修葺过的痕迹。
不多久,常伯停下脚步,微微侧身转向徐晟,一脸严肃地说道,“阿晟,快来给你爷爷磕个头。”
徐青山知道他的秉性如此,也不计较,自己也侧身让徐晟上前。
徐晟双手捧着族谱,放到爷爷坟前的石板上,撩衣下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随后徐青山也是同样。
常伯则四周清除一些杂草,扶正坟头的松柏,又培了些土,嘴里碎碎念叨着,“老家主,我有阵子没来了,你也别怪罪我,可不都给你孙子阿晟在帮忙吗?嘿!你是没看到啊,咱阿晟可大出息了……”
徐青山也说了起来,“父亲,我知道自己没本事,您也看不太上我,可那也没办法,谁叫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呢?阿晟就不一样了,我这辈子最大的贡献就是生了阿晟!哈哈!您老泉下有知,必定高兴。”
老家主离世时徐晟尚年幼,记忆中对爷爷的印象不是那么的深刻,但是此时拿回族谱却心头无比沉重,有一个疑问始终萦绕,那就是三年前,徐青山为什么会那么隐忍懦弱将族谱拱手让给了荣记!?
三人如同心有灵犀一般,相互对视。
常伯先开了口,淡淡地说道,“说吧,青山老弟,当着老家主的面,你难道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