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塘漾归并的人口,大大超出了预期,九成以上的原住村民都跟来了,而新迁的也有大约两成左右,因此总迁居超过了百户。原住村民生活作息习惯原本与辑里村人并无出入,彼此又都是近邻多有相熟,他们由周家和黄家约束自然无事;但新迁户的情况有些复杂,尽管只有三十多户,多数又是北方人,在很多方面存在较大的差异。
这些人中青壮年民夫居多,种地收粮自然不成问题,但对桑蚕缫丝却懵懂无知,偏偏又极艳羡丝业销售的高利润,一心想要效仿却短时间内难窥门径,便有人动起了歪念。其中有一个叫王诚的,纠结了好几个人,专门钻王素芹管理厂房的空子。
王素芹定下拿签上岗的规矩,他们便起早拿签占位却不会做工,有人等不及便出点小钱让位给自己,因此竟是惯出来了。王素芹得知以后很生气,立即找他们理论,王诚起先让了三分不予理睬,后来惹恼了竟把王素芹推了一把摔倒在地,便有人马上通知董痞子。
董痞子登时就上了头,指名道姓要跟王诚单挑,王诚自然不肯示弱,当时两个就滚打在一起。王素芹却是个识大体的,不想为几个混子误了做工,便喊了人跑去东村口做了断。
辑里村人团结,实在也是对王诚那伙人气愤不过,也跟了七八个年轻力壮的出来。
双方一顿好架,竟还是董痞子一方吃了点小亏,正巧常伯路过,不显山不露水的老人竟三两下就把王诚几个教训了一顿。王诚这才知道常伯难惹,立马带人走了。
从此以后,这伙人收敛了许多,明着不敢闹事,暗地里却还是专挑老实本分的人家下手,村里还是有不少人受了欺凌不敢做声的。对此常伯也有耳闻,但极少听得再有动手的情形,自己又不能主动出击,索性便只管保着厂房里秩序。
徐晟得知此事也颇感头疼,心里虽然明白放任下去必然不妥,但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便搁置下来,却不料这一疏忽还真差点生出祸端来。
却说荣记原本引以为傲的先进机器并没有期待的那么出色,而族谱得而复失更是备受打击,徐继东把自己关在房间一连好几天,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徐志高的表现则积极许多,他认为,至少从丝料上的平局就足以说明荣记还是具备了制作龙袍的资格,也就是说,与辑里村的竞争还远远没有到被淘汰出局的地步。他将更多的精力都投入到生产中,一方面好言安抚江翰师兄弟几人,鼓舞士气严格按照徐晟提供的图样缂丝,另一方面则不惜重金聘请顶尖的裁缝和绣工。
袁锋看在眼里,对他的看法也有所改观。
徐继东突然说要去嘉兴走亲戚,徐志高心中纳闷,也问不出个情况,无奈只得派侯三跟在老父亲鞍前马后,自己则与管事老刘留守工厂。
徐继东向袁锋报备,袁锋倒是没说什么,毕竟见他也是上了点岁数的,自是好言叮嘱了一番。
侯三意外得了个悠差,暗想这可是个巴结老掌柜的绝佳机会,怀里揣了沉甸甸五十大洋,走路都比往常踮起三分高来。
徐继东满腹心事,他原本就知道徐青驰这一支的,荣记老太爷在世时说起过,辑里村还有一支外迁嘉兴,也是极偶然的机会有过联系,彼此还留了行址,至于外迁的原因却无从说起。徐继东也是别无办法,与徐晟的关系越来越僵,而龙袍之事又越来越紧迫,他也是怀着碰运气的心态,尝试着想从徐青驰那一脉寻找出一些线索。
徐青山带着张启旺先到了嘉兴。
大革命之后的嘉兴曾改名嘉禾县,又改嘉兴县,几经反复的县城样貌多有变化。
徐青山早点曾在嘉兴走动,但此时早已面目全非,仅能依稀辨认出几条老街。临行前,四象家族动用多方人脉,没有得到任何信息,徐晟判断很可能他们一家要么不再从事丝业,要么便是隐姓埋名,因此嘉兴县城虽然不大,但如此寻访五十年前的人家,无异于大海捞针。
徐青山并不着急,与张启旺找了间清爽的客栈住下,每天早上出门傍晚回来,坐息如同日常做工。
一连三五日下来,走遍了大小弄堂也没打听到什么线索,张启旺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对徐青山建议道,“老家主,似这般很难有什么结果,五十年前搬来嘉兴,也算是扎了根的了,我认为辑里村走出的,不管开始怎么样,慢慢还会做回老本行的。嘉兴比咱们更靠近沪上,做丝生意的不少,码头也够大,不如明天我们分头行动,您继续走街串巷,我去码头碰碰运气。”
徐青山和张启旺一路结伴下来,对这个沉稳干练的年轻人很有好感,当下就同意了,“你说得很有道理,就按你的意思做。这几天也不是没有收获,你发现了没有,住在县城的人不多,倒是有不少嘉兴人为了方便做生意,住到金山码头附近。”
张启旺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原来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徐青山也笑,又叮嘱道,“码头鱼龙混杂,你一个人出去千万小心。”
“晓得。”
金山码头位于县城东北二十里,甚是繁华。嘉兴自古丝业之兴盛丝毫不亚于湖州,濮院、王江泾都曾引领风骚,后来湖丝逐渐占据丝业的主导,嘉兴稍显沉寂,但仍十分活跃。金山码头附近商铺林立,规模远比南林丝行埭更大,但销量却多有不如。
张启旺起了个大早,雇了车,到码头时已临近中午。他是有心的,先从牙行和民夫那里打听消息,只是他没料想到这金山码头商家居然有大几百家,而且丝业占据六成以上,其中又以丝织成品为主。
张启旺觉得辑里村出来的,必定对成品丝更内行,而码头上做成品丝生意的大约有二、三十家,他决定先从这里入手。一口气跑了五家,都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不禁饥肠辘辘,便随意找了个馄饨铺吃点东西。
码头人多,馄饨面点的生意甚是红火,竟是排队等候。张启旺好不容易轮到座儿,刚想坐下,不料刺斜里钻过一个瘦子抢了去。
张启旺便理论道,“我都等了好一会儿了,你懂不懂先来后到?”
那瘦子将小眼睛一瞪,吊高了嗓子说道,开口却是沪上腔调的口音,“我问你懂不懂规矩?我比你先坐了这个板凳,那就是我先来,你下次可盯紧了,别又被人抢了先。”
张启旺见此人如此无赖模样,不欲生事,见旁边又有人站起,就径直要坐下。
不料瘦子竟伸腿将板凳一勾,直接架到凳面上。
张启旺怒了,“你想怎么样?”
瘦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怎么样,大爷我一路辛苦走得累了,架着腿解解乏。”
张启旺走南闯北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无赖,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登时就上了头,把袖子管一撸,指着瘦子说道,“好小子,我也不是怕事的,我偏偏就坐这里了!”
说着话,张启旺抬腿就踢瘦子挂在凳子上的脚。
瘦子反应极快,如弹簧一样将脚缩回去,站起来与张启旺对峙。
此时店老板赶紧走了过来,笑呵呵地劝道,“两位这是怎么了?小店小本经营,可经不起你们这样折腾啊!两位都消消气,这又是何苦呢?要吃什么,我这就给做去。”
张启旺赶紧赔礼,“老板,您看他这不是欺负人吗?”
店老板拍了拍他的胳膊,“还是算了吧,开店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出门在外办事的也一样,你说是不是?”
张启旺盯了瘦子一眼,搬过板凳坐到另外的桌子上,“给我来碗馄饨,芹菜馅儿的。”
店老板忙应了声,“好嘞,您稍等。”
瘦子听得真切,忙喊道,“老板,我也来碗馄饨,跟他一样,我先。”
张启旺不予理会,店老板也应了声,搭了下张启旺的肩膀,悄声说道,“给我个面子,让着他点。”
张启旺点头。
比及馄饨端上来,瘦子得意地给了张启旺一个挑衅眼神,张启旺假装不见。
瘦子问店老板,“喂,我跟你打听个人。”
店老板稍稍皱眉,回答道,“我在这里开馄饨店的,哪认得什么人啊?别看我这里人来人往的,那都是路过打尖,老熟客真没几个,只怕……”
瘦子不耐烦地打断道,“我还没问呢,你倒先推开来了,算什么意思?”
店老板还真怕他蛮不讲理,无奈说道,“那你说来听听吧。”
“徐青驰,你认不认得?”瘦子见他一脸茫然,又补充道,“吴兴人,是我们东家失散的亲戚,五十年前到了嘉兴,我这里有个行址就在金山码头附近,可是好像这里变化很大,我问了几个人,都说行址上的九里街早就被一把大火烧没了。”
徐青驰?!张启旺心里惊疑不定。据老家主徐青山讲,此番来找徐青驰,这个名字还是刚从族谱上得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还有别人在打听。
店老板想了又想,还是摇头,“没印象,您有没有他的一些特征?”
瘦子说,“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大概五十多岁吧,他们家搬到嘉兴的时候,估计这位也只是个孩子吧。”
店老板哭笑不得,“您这也太为难我了,别说我店里来往几次的人,也不会平白无故报个名字,即便有,也是叫个诨号,比如张瘸子、李阿三的什么。”
瘦子也乐了,一挥手,“行了,你忙你的去吧,等会我再打听去。”
张启旺可对瘦子留了心,草草吃了馄饨,见瘦子要走,便会了钞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