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祠堂里,常伯正在做着日常的清理,自从缂丝作坊搬进来之后,他就没再走出祠堂半步,徐晟也住到了他的隔壁,彼此都有个照应。
徐晟与常伯打过招呼之后,径直走到了内堂,取出了素袍。
袁锋站起来走到近前,眉头紧锁。因为这件素袍更像是一个成型的简易样品,除了隐线织就的那条惟妙惟肖的蟠龙之外,无领无袖无底纹,只怕是勉强穿在身上也显得不伦不类。
夏奇也是同样的感觉,但是他似乎在思考更深层次的东西。
徐晟不禁苦笑道,“我把这件‘龙袍’称为‘素袍’,两位都看到了,一目了然。这件素袍的最大作用就是全部用隐线工艺嵌绣的龙,这是龙袍制作最后一道工序,是延伸串联各个部位的关键一环,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但是,如果两位都认为这就是龙袍的话,现在就可以把它拿走。”
袁锋与夏奇对视了一眼,袁锋带着阴沉的语气问道,“这件素袍就是从那个道士手里拿来的?”
徐晟坦然承认,并把浔阳子与徐昌临的约定全盘托出,又说,“我也不瞒两位,徐昌临这一支搬去嘉兴完全是形势所逼,前期由辑里村完成,他们家则继承了隐线最后一步工艺,用意很明显是由他们家承担了所有的风险。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要求重新启动龙袍的制作,徐青驰一家暂时也还没有归宗的契机,甚至因此隐线技艺也将面临失传的风险。”
夏奇说道,“你是说,徐青驰传承了隐线技艺,那他为什么去了松江而不是辑里村呢?我觉得你发现这件素袍有着一定的偶然性,而毕竟徐青驰是现成的,如果当时你向袁特使提出要求,但事情并不是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关键是我当时并不知道根底。”徐晟摇头苦笑,当下就把“山无山,水下水;穴中穴,图外图”逐一解释,又道,“难点是在后半句无法明确具体所指,后来我才知道‘穴中穴’就是康王庙中康王殿一处废弃的酒窖,‘图外图’则更隐晦,族谱所记家族姓名树状图最外侧的这一支恰好就记录到徐青驰,我也是根据这一点推测,只是想去嘉兴认亲碰碰运气,我根本不知道徐青驰到底掌握了什么秘密,而且不瞒两位,我是真的觉得祖辈可能会私藏龙袍,而且被带去了嘉兴。”
徐晟的话基本上都是事实,而且他轻易就道出了徐家的秘密,让人无从找到任何破绽。
袁锋沉思片刻,却说,“徐家主,我觉得此事有很多疑点,我们一时也不知其中缘由,但是作为我来说,却是必须要向京城方面有所交代,所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你看是不是可行。”
徐晟不假思索,“请直言。”
袁锋顿了顿,说道,“我的意思是,你把这件素袍交给我,我马上派人送去京城,便说是徐家所贡之龙袍,如果京城那边认可,自然此事到此为止;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毕竟此袍一目了然算不得真正的龙袍。因此我觉得这边的制作也不能停下,如你所说,到最后隐线绣龙这一环节,由两家提供成型的龙袍,交给徐青驰一并完成,你看如何?”
徐晟考虑了一会,便即刻答应下来,却又说道,“这件素袍如果不被认可,对于他人自是不值一提,但对于我们徐家却是一种技艺的传承,所以如果到那一步,还请袁先生能及时归还。”
袁锋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如果此袍有任何损坏,我甘愿负全责。”
双方说定,为了谨慎起见,袁锋还特意立了字据以示诚意。
袁锋和夏奇走后,徐晟对苏成此举充满了疑惑,特别是得知他又讹诈了荣记五千两白银这个消息,他总感觉苏成这个人绝不是为了银钱,可是究竟有何目的却如雾里看花。同时,他竟觉得常伯最近有些反常,自从将缂丝和刺绣放到祠堂里制作,而徐晟本人也住进来之后,常伯就再没有离开过。
徐晟不禁试探着问他,“常伯,您老经验丰富、目光独到,对此不知有何看法?”
先前常伯一直在场,对几人所说的情况听得很清楚,但始终一言不发,此时听徐晟问起,却只是淡淡地回应道,“我倒觉得,道士此举不是坏事。”
“哦?”徐晟顿时来了兴趣,忙问,“您快说说看。”
常伯不慌不忙说道,“此时的素袍虽然不是真正的龙袍,但从目前的形势来说,它完全等同于龙袍,至少,我觉得将它拿给袁锋,不管能不能交差,至少徐家私藏龙袍的传言不攻自破!这样一来,徐家就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受关注度,这总不是坏事吧。”
徐晟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赞同,“您说得很对,我可不想刚从沪上回来的时候,家里每天被人踏破门槛的情况延续下去,的确是件好事。”
常伯笑了笑,又说,“还有,将素袍交到京城再经核定,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再者最终交由徐青驰做隐线处理,又将为我们减少了不必要的弯路和时间,保守估计也有近一个月,这样一来,我们这方面的压力就将大大减轻。而且,最关键的是,徐青驰主修最后一环,他必定是倾向我们一方,因此最终的结果,荣记毫无胜算。”
对此,徐晟还是有所保留,关键是这种竞争的结果,辑里村所用是传统正宗的莲心种辑里土丝,而荣记则是新蚕种生丝,从品质检验的角度说,他反而更希望荣记那边能胜出。此时却不能轻易把话点破,徐晟不禁又问,“这么说,道士是在帮我们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表面上看来他是个贪财的,但他就没有考虑到风险?如果袁锋刚才否定了素袍的话,天下之大,却怕已无容身之地,值得吗?”
常伯笑意更甚,“两头他拿了一万多两,足够他花不完带进棺材里了,再说了,即便袁锋找到了他,素袍上分明就是绣着龙的,他抵死不认欺诈,了不起把五千两还出来拉倒,这个风险还是值得冒的。”
徐晟突然觉得此时的常伯有些异样,可具体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常伯又道,“我突然觉得这个苏成很不简单,你上次说起他带你拿素袍的情形,我有留意过。据我所知,他是极好酒的,老法师浔阳子在世时搜罗的酒不计其数,偌大一个酒窖却都空了,可惜苏成没老法师治病救人的本事,康王庙维系下去尚且困难,只怕他讹来的银子多半是成了买酒钱。”
徐晟瞪大了眼睛,“难道您跟他很熟?可是从来没听您说起过啊?”
常伯笑着说道,“我以前经常找他喝酒,老法师留下来的好酒可没少贪墨,后来酒窖慢慢空了,那小子也就抠门许多,便断了来往。那天青山第一次去康王庙的时候,苏成看见我避犹不及,毕竟我之前占他不少便宜,便一直没有点破。”
徐晟眉头一拧,多少有些埋怨说道,“您怎么不早说?既然常喝酒,想必是彼此了解秉性的,拿件遗物竟费了如此波折,银钱自然是小事,可是事情毕竟纷繁复杂许多。”
常伯反问道,“怎么?看来你对他的做作意见不小啊?”
徐晟没有回答,神情间却似多少有些无奈。
常伯突然肃容道,“据我所知,他虽贪杯,但酒量极佳,他虽无甚本事,却心思细密口风极严!老法师仙游之后,这些年来多次与他畅饮,竟从不曾听说有关素袍的任何线索,所以我根本没有想到康王庙竟然帮徐昌临保存这么重要的东西。”
徐晟欲言又止。
常伯伸手打断,继续说道,“我有一种直觉,他很可能还留有后手。”
“后手?”徐晟的思绪立刻活泛起来,“你是说,他不是贪财,而是另有目的?”
常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竟是慎重起见,把门窗都掩了起来,“从目前来看,徐家私藏龙袍这个传言基本可以告一段落,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来考虑,如果现在我们找到真的龙袍的话,那么是不是获得了最安全的掩护呢?”
徐晟惊“啊”了一声,忙问,“您是说,我们徐家先祖真的敢私藏龙袍?”
“你说呢?”常伯反问道,指了指地下。
徐晟陷入了沉思,他说得一点没错,自己不也曾有这样的猜测吗?既然可以鬼神不知地将那么多用料妥善保存,如何没有机会藏下龙袍呢?一切都因为苏成的出现和举动渐渐浮出水面,如此一来,他还真有可能在为自己找到龙袍而做了所有的铺垫!
“如果这个推断准确的话,那他肯定还留下了线索!”徐晟立刻活跃起来,“走,我们马上去康王庙,事不宜迟!”
常伯看了看天色,“还是等天黑了再去吧,你的举动太扎眼了。”
徐晟猛省,他一直在让张启旺暗中筛查辑里村是否有袁锋安插的“眼睛”,重点还是在新迁居来的息塘漾村民里,初步已经有了几个观察对象,显然常伯的建议是正确的。
入夜之后,徐晟和常伯两个收拾起一身黑衣,趁着幽暗的星光,迅速赶去康王庙。
岂料康王庙已经人去庙空,苏成早就遣散了两个徒弟,庙里一切杂务都交给了两名杂役,由于他们都是附近村坊上的村民,却并不在庙里居住,因此偌大一个康王庙,竟无人声。
徐晟和常伯迅速找到苏成先前的居所,只见屋子里应用物件摆放整齐,一如往常。
两人仔细寻遍了所有的物品和角落,没有任何发现,悄悄一商议,决定再去康王殿探索一番,可是除了地窖之外还是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难道地窖里还另有玄机?徐晟不禁想到了那句“穴中穴”,立刻二次进了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