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似乎颇有些不耐,此时见徐晟回上来,忙问,“东西拿到了吗?”
徐晟抬了抬手里的素袍,竟是一脸失望之色,“喏,就是这个。”
道人凑过来,看似围着素袍,实则观察徐晟,他说,“啧啧!竟然是件袍子!对了,你们徐家就是给皇帝老儿做龙袍的,莫非这就是龙袍?”
徐晟不露声色,却是叹了口气,“这哪像龙袍啊?你以为把它染成黄色就成了龙袍了?这不过是一件摆样罢了。”
道人一脸迷惑,又问道,“摆样值不值钱?你看袍子上面可绣着龙呐,也算得上是龙袍了的。”
徐晟将袍子直接扔给了他,“你觉得值钱就给你吧。”
道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赶紧将素袍还给徐晟,一只手却紧紧攥着徐晟先前给他的银票,“东西是你的,我只是替你保管,现在物归原主,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你要是觉得袍子不值钱,随你如何处置,只是先前给的香火钱,却不准要回去。”
徐晟脸上流露出懊悔的表情,让道人更加警惕。
徐晟哀叹道,“我大祖父留给我们一件手札,只有六个字‘甲午塘康王庙’,我父亲徐青山认为定是家族重宝流落在外,所以先前他来过一趟,但是他之所以没直接拿回去,一来他把家主身份传给了我,他把违背了族规,二来却是觉得这里破败荒凉,必无宝物。我却不信,你既传话与他多接济些香火钱,那必是有些讲究的,可是谁知竟是这件东西。”
道人忙解释道,“你可别误会了,我可没有故意刁难他,虽然他的出手不如你阔绰,但我确实无意如此,不信,我这里还有师傅的一封遗书,上面写得真真的。”
说着话,道人竟真的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笺。
徐晟奇道,“既是老法师所留之物,你又怎么把它随身带在身上?”
道人回道,“我原本就怕你们误会,因此青山居士走了之后,我就把它找出来随身。”
徐晟点点头,接过信笺。信笺上寥寥几行龙飞凤舞一般的草书,许是浔阳子行医出生,如给病人开的方子一般难以辨认,徐晟看得极为费力,又让道人帮忙讲解,才了解了一个大概。
原来信笺上写明了浔阳子与徐昌临当时约定保存的细节,从时间上倒推竟然是大约四十多年前,也就是说,素袍在徐昌临手中至少有保管了五年。徐晟突然联想到天国运动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逐渐衰落走向失败,想必是徐昌临感觉到自己的使命即将终结,因而将素袍回归故土,但不知又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没有直接交还给辑里村。
浔阳子答应妥善保存,从此之后便极少外出云游行医,言明一诺千金,善了此事。不料病重离世前仍未遇见徐家人来取物,便托管给唯一的徒弟,也就是这位道人。临末,又添了一句:若彼后人无礼,可索要钱物以添香火。
最后一句明显是后来补上去的,但从字迹上并无明显区别,徐晟此时见道人目光移开,便猜测是他做了手脚,但无意纠结于此,也不点破,只是这信笺看似并无其它深意,心念一转,对道人说,“道长,信笺虽是老法师留给你的,但所记却与我徐家有关,蒙老法师保存大祖父遗物这么多年,我也无缘得见法师仙颜,留此作为念想,您看能不能割爱与我?”
道人听他说得很是虔诚,就答应道,“如此也好,此间事终于有了了断,也算是完成了师傅一桩意愿,功德无量。”
徐晟又讨要了一块布料打成包裹,妥善装好了素袍,立即与常伯一同返回。
到了辑里村已是后半夜,徐晟让常伯把素袍放到祠堂,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把手中的信笺反复研究,突然觉得信笺的用纸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猛地想起那份手札,两者放在一起,材质竟是一般无二。
徐晟不由得一骨碌做了起来,立刻取来清水,慢慢讲信笺浸透,可惜这一次却没有任何变化,徐晟不禁微感失望。
他慢慢地陷入了一种迷茫状态,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徐家在辑里村经历了这么多年代,自从为康熙帝制作龙袍开始,帝贡世家这个在旁人看来风光无限的光环其实就如同一道无形枷锁强加于身,无法摆脱!
一环套一环的线索,都是先人前辈留下的,从这一路走来,徐晟看到的都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如果徐昌临不是迁居嘉兴,为天王制袍之事便难善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徐晟不敢想象,那将是辑里村的灭顶之灾。
而现在呢?大总统要制龙袍,难道真的是朝代的更替?接受了新思潮冲击洗礼的徐晟,在沪上的短短十数天里,见识到了西洋文明为古老中华带来的巨大变化,尤其是民 主的思想渐渐深入人心,他曾经以为,皇帝的龙袍已经是过去式了,即便祖上传有龙袍制作的工艺甚至还有龙袍,也将成为历史的记忆永远陈列在博物馆里。
似乎命运的枷锁再一次出现了。对于徐晟、对于辑里村都处在一个面临选择的三岔路口,往左还是往右?生存下去才是第一要素。
在成为家主的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徐晟成长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肩上的责任感与日俱增,现在他不得不摒弃自己的一些执念,他必须要面对严酷的现实。此时此刻,他从未感觉到袁锋那边传过来的压力竟如同巍峨高山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做与不做,那是需要拿辑里村甚至包括息塘漾三四百户人家的生命做赌注,他输不起!
徐晟不由得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信笺,不禁暗暗自嘲,他到底在寻找什么呢?是龙袍。可是找到了又怎么样呢?将龙袍献出,然后换得一家平安、一村平安。而他徐晟又将背上什么样的历史包袱呢?或许在史书上不足一提,但是他失去的是自己的尊严和坚守,失去的是对历史的判断甚至偏执,从人的一生这个角度讲,他什么都不是。
徐晟不知从哪里来的念头,竟是将信笺凑近蜡烛,慢慢烧成了灰烬,散落。
翌日,徐晟起得很早,让张启旺把几个核心人员都召集到了祠堂,除了去松江“卧底”的陈康,另外还特意邀请了常伯。至于徐有望,徐晟安排他跟着常伯熟悉辑里村的环境,顺便能搭把手的话就帮着管理生产方面的事务。
今天的徐晟让人感觉有些特别,似乎多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气质,尤其对于常伯这样的老人来说更觉奇怪,频频注目。
徐晟将素袍拿了出来,着重对李雪娇和王素芹说道,“这也算得上是一件龙袍了,这就是我从康王庙带回来的大祖父留下的珍贵物件,不瞒你们说,我被庙里的道士坑了五千两银子。”
李雪娇掩口惊呼,“什么?!竟然这么多?”
其中刘旳却与那道士有些交情,顿时吵闹起来,“那老杂毛得了失心疯了吧?我这就去把钱要回来!”
徐晟赶紧喝阻,“你站住!这都是我情愿给的,别小看了这件素袍,它可是我们制作龙袍最后一步的关键!”
张启旺顿觉迷惑,“家主,你之前的意思不是不给做吗?怎么去了一趟康王庙就变卦了?”
徐晟黯然说道,“这是个死局,我只是昨晚才想明白。”
“死局?”众人心思各异。
徐晟面色凝重地把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详细地分析告知,又对众人说道,“我相信你们不会也不敢把事情透露出去的,因为我们是一个整体、一个团队,我们的身家性命都绑在了一起,当然,你们如果谁想退出,现在可以马上离开,我不会有任何怨言,也不会有任何挽留。”
李雪娇第一个表态,“不论表哥做什么事,我都会支持你。”
王素芹竟是第二个说话,“如果不是家主,我家那夯货还不知道是什么个样子呢,我就继续帮着雪娇,直到任务完成。”
常伯看了一眼张启旺和刘旳,哼了一声,“你两个还不如娘们儿爽气!阿晟,我这把老骨头交给你了。”
方才刘旳还嚷嚷着要去找康王庙的道士理论,此时却弱了声气,又被常伯挤兑得涨红了脸,支吾道,“其实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所有丝料、缂丝的裁剪都已完成,等雪娇和素芹完成所有的金银线之后,就可以拼接。所以……”
“好,辛苦了,”徐晟语气极为和善,又问张启旺,“启旺,你的意思呢?”
张启旺见刘旳此时都不敢抬头,不禁心头一酸,考虑再三,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歉意,“家主,我——”
徐晟笑着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愿了,我不会勉强你们,但是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刘旳听得张启旺竟也与自己有同样的顾虑而选择离开,意外之余却更觉几分惭愧,此时挺胸说道,“家主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刘旳决不推脱。”
李雪娇却嘟起嘴小声嘀咕道,“都已经说了退出,还有脸说不推脱?启旺哥,你怎么也……”
徐晟赶紧喝止,“雪娇,你不要说了。”
李雪娇扁了扁嘴。
徐晟又对张、刘二人说道,“其实我的心里也有这个意思,我原本还想劝素芹姐也不要牵涉太深……”
王素芹急忙开口,“你不用说了,我王素芹做的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徐晟点头,继续说道,“好了好了,不用多说。接下来我们将全力制作龙袍,而村里的生产秩序和日常管理就全部交给你们两位了。”
“什么?!”
刘旳、常伯、王素芹几人都觉得很意外,只有张启旺似乎早就猜到了徐晟的心思,面带微笑。
刘旳瞪大了眼睛,“家主,你不是要我们退出吗?我还以为……”
徐晟笑了起来,“你以为什么?我会赶你们走吗?笑话,偷偷卖茧子给荣记那笔帐还都没跟你清算呢,你难道就想这么跑路了?我可不答应!”
刘旳见张启旺也偷笑,不仅着恼责怪道,“好你个张启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是家主的安排,你居然事先也不跟我通个气?害得我刚才纠结死了!”
张启旺一脸冤枉。
还是徐晟解释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事先没有跟任何人商量,我之所以要这么安排,确实是因为时间已经非常紧迫,而且还必须要做足姿态,免得被人诟病,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因此,我决定调整原定计划实行闭关,从今天起,雪娇、素芹姐务必全力攻坚,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中秋月圆之日,敬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