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原本在“八牛”家族中排名中游,但是极为重视家族子弟的教育,倡导鼓励年轻人出国留洋,梅立成、梅立行兄弟两个是其中的佼佼者,不但顺利完成学业,还各自有了自己的创业经验。梅立成回国三年多,凭借自身能力和人脉资源,已经基本上担负起了家族产业的重担,而梅立行一再推迟回国的时间,确实有其特殊的考量。
“四象”“八牛”作为丝商巨头,尽管依托丝商公所这个名义上的利益整体,其实各家之间、家族内部的明争暗斗不断,只是各家的家主都保持了相当程度的默契,将这种竞争合理控制在可控范围之内。
梅立行少有才名,是家族重点培养对象,在年轻一辈中的地位甚至还高于大哥梅立成,在东洋留学五年,期间又去英、法等国交流,精通多国语言且擅长交际,在稳步构筑自身商业基础的同时,深受西方文化熏陶,且对革命精神有着深刻的理解。相对来说,他对家族长辈插手自己的婚姻非常抵触,因此对唐家的连番示好反应冷淡。
梅立行没有任何征兆地返回,又在沪上逗留了一些时日,他需要时间来调整回国之后的思路,对徐晟这个孩提世代的小伙伴格外关注,直到亲自登门拜访松江,才宣告了自己的正式回归,而且他直接拜访的是袁锋和夏奇,而非荣记父子。
此举引起了唐家的重视和不满,然而与之前不同,梅家的态度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对梅立行的无礼采取了纵容和默许。
唐家迅速做出调整,拿下了唐玉梅沪上怡和丝行经理的职位,调入丝商公所,充当唐家在丝行埭的代言人;巧合的是,梅立行竟也将公所作为回归后的第一站。谁都没有想到,梅立行和唐玉梅竟是在这样的场合见了正式的第一面,竟是形同陌路。
辑里村方面的态度算是给公所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由于“八牛”对公所的日常事务并不上心,反而梅立成和唐玉梅由于新近参与公所事务,却是必须花费更多的时间在公所走动,因此唐玉梅不得不先与梅立成商量。
唐玉梅走进梅家办事场地的时候,梅立成恰好正在翻阅各家上报最新的数据,拿了一支朱砂笔不断地圈注,神情甚至专注,竟没意识到有人走近。
唐玉梅心中冷笑,径直在其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坐下。
梅立成这才有所察觉,只见唐玉梅今天穿了一袭素白色碎花长裙极显窈窕身材,颇有惊艳之意,只是她面容不善,赶紧起身给她倒了杯咖啡,浓香四溢。
唐玉梅将杯子放在茶几上,却回头对自己的随从吩咐道,“帮我沏壶桑叶茶吧。”
梅立成苦笑摇头,也不与她计较,便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你第一次主动找我说事吧?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唐玉梅本来就按着火气,此时却着了恼,连声冷笑,“若无事,便是你请我,我也不来。”
梅立成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小辣椒生气的模样煞是可爱,或许这是他印象中接触过的女性最有性格的,不由地耐着性子问道,“好好,是我态度不对,不知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何事?”
唐玉梅就把先前记录下的文案扔在梅立成的桌案上。
梅立成打开看完,便知道了她的来意,想了想又问,“那你的意见呢?”
唐玉梅没好气地说,“阿晟这小子是故意的,这就是得寸进尺,分明就是要坏了公所的规矩!公开产销数据,是加入公所的必要条件,如果为他开了这个先河,难以服众。”
“是吗?”梅立成淡然一笑,“我倒是觉得,他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啊。”
唐玉梅轻“咦”一声,见他不像是牵强附会,便问道,“此话怎讲?”
梅立成翻开桌上的一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逐字逐行点着说道,“加入公所所谓的基础数据,无非就是看其是否具备了加入的条件,虽然辑里村不想提供,但是根据掌握的信息判断,徐家早已远超基本要求。你看,我这里有一份去年辑里村收入的简明数据,由于辑里村的运作模式均以徐家为主,不妨可以将辑里村看做一个整体。全村总共有蚕农217户,去年平均每户从徐家那里得到的分配收入大约是450两白银,也就是说,徐家分配出去的白银达到97650两,已经非常接近10万之数,如果保守估计按五五开的话,徐家的实际收益也在这个数,这笔账谁都会算,没人能够质疑。”
梅立成的资料显然已经过时了,他根本不会想到,使用新蚕种的当季,辑里村每户的分配收入已经接近1000两,而且还涵盖了新迁入的息塘漾110余户,总数额则是他估算的3-4倍之多!唐玉梅没想到梅立成回来没多久,就对辑里村徐家这么重视,暗自心里也有所警惕,必要时还是有必要提醒徐晟。
“既然如此,我便无异议,”唐玉梅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又说,“我这就把我们的意见整理,交由各家常务集体审议,如有必要再知会那四家。”
梅立成摇头,竟直接说道,“不用那么麻烦,直接交给庄家吧,今年他们是轮值主席,就让他们决定。”
唐玉梅顿时明白,常务这一环里还有一家是第九常务,跳过常务审议这个程序,可以减去不少不必要的枝节,不禁对梅立成的果决有了一定的认识,只是不太明白,为何他会如此急于旗帜鲜明地支持徐晟。
庄家家主庄明贤拿到公所呈交的公文,不假思索就是大笔一挥,特批辑里村徐家加入丝商公所的申请。两层意思,一是由于辑里村拒绝提供产销数据,他将公所的邀请偷换成了徐家的申请,主动被动关系置换;二是强调特批的注解,为了堵众多悠悠之口,但凡有能像徐晟那样提供新蚕种引领丝业发展的杰出贡献者,同样可以享受特批待遇。
为此庄明贤都没有向其他三家做任何说明,显然“四象”家族事先有了足够的默契,唐玉梅拿到回复,竟被庄明贤指定亲自送去辑里村。
唐玉梅更觉疑惑,她从来不认为公所事务竟有如此的快节奏、高效率,仿佛生怕辑里村徐家随时可能翻悔一般。她不禁从内心深处对徐晟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就是这么一个阳光少年,就是这么一次偶遇,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就在不知不觉间,她对徐晟产生莫名的信任,她的娘家以舅舅为核心,极短的时间内撑起了一个新的家族,温家全力经营新蚕种,以单季收入仅次于辑里村和顾家,排名第三的业绩,开始进入了丝商公所的视野,并先一步成功进入公所,这也是她接受放弃沪上生意管理重权,转而代表唐家派驻公所的一个重要原因。
唐玉梅将庄明贤的回复带给了徐晟,仅仅相隔月余却感觉到他又成熟了许多。她无法想象,在这段时间内,徐晟到底都经历了什么,似乎少了些花巧精致的小心思,多了一份雅量容人的大气度。如果说第一次偶遇时,唐玉梅凭借唐家赋予的身份还可以俯视徐晟的话,此时已然完全颠倒,她似乎有些真正意识到,为什么“四象”这样显赫的丝商巨头会对他如此迁就,甚至是退让,她不禁感慨世事无常。
“听说,梅家二哥已经回来了?”徐晟自然是从张启旺处得知这个情况,又见唐玉梅面容带着几分憔悴,不由得关心起来。
唐玉梅很想哭出声来,但竟却发现时过境迁,她觉得此时在徐晟勉强似乎不应该向之前那般随意任性,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关心,带着比较明显的距离感。
眼睛红了,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但是唐玉梅强忍住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对于感情方面,徐晟几乎等同于一张白纸,即便他能感受到表妹李雪娇的心意,但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而面前这位曾经显赫的唐家小姐,她明显与梅立行不处于任何交集状态,更多的是两家合作的关系来勉强维系。看清楚了这一点,他还是想说一些什么,可是不知如何开口,半晌竟说了句,“回来就好。”
唐玉梅突然有些不解,又有些负气,反问道,“好什么?”
徐晟淡淡地说道,“你和唐家,不都是一直在等他回来吗?回来了,就该有个结果,有个定论,或许也会是个转机。”
唐玉梅有点懵,其实她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抗拒,难道就是因为自己这个“替代品”而产生的自卑?亦或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而产生的怨恨?平心而论,梅立行回归公所之后,他所展现出来的能力或者形象无可挑剔,然而这些还不足以令她轻易放弃成见而产生丝毫的好感。但是徐晟所说的这个“转机”却像是说中了要害一般,在她的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唐玉梅满怀心事地离开,徐晟亲自把她送上公所的派车。
辑里村徐家的加入让商业公所的格局变得微妙起来。首先,“四象”家族第一次集体发声同意徐家在不公开产销数据的前提下加入公所,仅凭“帝贡世家”这个头衔就足以让徐家在公所占有一席之地,况且徐家积累的财富对外人来说就是一个谜,因而徐家将暂时占据“墩狗”榜首的传言不胫而走,那就说明公所九个常务唯一存在变数的名额将逐渐定格。其次,辑里丝的重新崛起和新蚕种的配发,实实在在地对本地丝业格局产生颠覆性的冲击,辑里村徐家真正迈入“九牛”行列,或许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是绝大多数“墩狗”序列中家族不愿意见到的。再次,徐家是曾经的帝贡世家,而且之后一直是走沪上荣记唯一一条渠道,在本地丝业的影响力有限,因此往年评选尽管其底蕴足够位列“墩狗”,但一直榜上无名,从贡献值上仅凭配发蚕种一项,尚难服众。
一时间,徐家成为南林、浔溪的丝商圈内谈论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