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的风波暂告一段落,其余几家出榜者虽无异议,但众人面色多有不甘。
丘传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虽然个人私怨积深,但他不是无脑莽撞之辈,渐渐隐于人群中静待时机。
真正的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梅立行之前的表现已经足以让人侧目,此时他不再继续充当出头椽子,而是将宣布排名的任务交给了沈家,也就是上一届的“墩狗”榜首,时任“第九常务”。
沈家是南林本地享有盛名的丝商,除“四象”“八牛”外,其财力、底蕴、潜力均屈指可数,而且还处于上升期。家主沈一鸣年富力强,其胞弟沈一奇、沈一涵均是业界有名的富商,而且三兄弟在沪上也都有其它产业,其家族格局保持着集团冲击的优势,坊间传闻,这才是真正显露“第九牛”的家族。
“墩狗”榜首从无蝉联的先河,因此沈家卸任第九常务已是大势所趋,但是沈一鸣并不这么认为,他有足够的自信让三兄弟打拼的家业站到更高的位置和舞台。然而之前传出的种种消息让他不得不抑制住内心的狂野,他需要更冷静地面对最终的结果。
沈一鸣迈前一步,却是由唐玉梅递上的榜单,他低头看了看,面露微笑说道,“本次入榜共计六十一家,其中新上榜三家。由末至首,分别是镇西慎家、北堡朱家……”
宣读的榜单上没有列出各家资产、营收的明确数额,但从沈一鸣慢慢念出的丝商姓氏来看,绝大多数都是老牌“墩狗”丝商,并未引起多少波澜。唐玉梅所扶持的八里温家,排名第五十五,令人稍感意外,但也有不少人知晓内情,只当是受唐家余荫庇护;胡阿四原本就是沪上实业家,又与顾家过从甚密,其排名高居第十七,也在合理区间。
还剩最后五家的时候,沈一鸣放慢了速度,神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最后那个极其刺眼的“徐晟”,而沈家屈居第二。
沈一鸣的语气渐渐艰涩,“第二位,南林沈家……第一位,辑里村徐晟。宣读完毕。”
尽管事先都有心理准备,但当沈一鸣宣布完之后,全场哗然。
新入公所新入榜,竟然一举获得榜首的尊荣,这是丝行埭两三百年丝业历史中闻所未闻的奇事,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这就是“四象”掌控下的公所,这就是强权强势下的产物!
“我不服!”
当第一个人喊出愤怒咆哮之时,反对声浪此起彼伏。
沈一鸣应该是最不忿的一个,但是他更关心的还是“四象”“八牛”的态度,庄明贤轻啜喝茶,顾琪铭与左近之人私语,全然无视炸营般激烈的争吵,而邹、丘、金等巨贾则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至于夏奇和姜柏年,一左一右拉着徐晟似乎在向他道喜。
沈一鸣不敢发作,但心中憋屈到了临界点。
“为什么是辑里村?”由于提供榜单的竟是唐玉梅,丘传明望着她的眼光都透着温柔,但是众多的疑问迅速在他的脑海中产生,然而他却无法对心中的玉人有任何唐突。
不料唐玉梅竟向丘传明投来鼓励的眼神。
丘传明愣住了,简直有些不敢置信,再次确认过这种眼神无误,他不禁按捺住心头的狂喜,竭力让自己保持足够的冷静。由于四象八牛高高在上积威为甚,别看现在吵吵嚷嚷那么多声音,又有哪个敢把矛头对准这些个庞然大物呢?那些跟着起哄口口声声说不服的,怕是自己都不知道在说谁不公平!
丘传明思考了一会,重新站了出来,却是与唐玉梅对视而笑,“玉梅妹子,请问你手中拿的这个榜单是何依据?”
唐玉梅掩口轻笑,葱葱玉手虚点一圈,说道,“这里都是老丝行埭,榜单的依据还需要我说?”
由于他们展开了对话,原本嘈杂不堪的场面为之一静,那几位颇显不耐的老人也都被他们吸引过来。
丘传明思路渐开,又问,“我还是不太明白,就是这个榜首的表述,‘辑里村’为何不简化为‘辑里’?而‘徐家’为何又单点‘徐晟’呢?”
唐玉梅的眼眸中迅速闪过一丝欣赏之色,正待回答,不料此时梅立行却抢先说道,“传明兄问得很好,不如还是让我来解释吧?”
丘传明心中大怒,但见唐玉梅没有任何表示,竟没有再像先前那般锋芒毕露,只是冷笑道,“原来还是你梅老二的主意,那你就说说看,合理不合理、公道不公道,全都在于你。”
梅立行的表情丰富起来,因为对方三言两语就轻巧地将压力甩给了自己,显然不是平庸之辈,不过这个锅自己必须得背起。梅立行淡淡一笑,说道,“辑里村就是辑里村,因为那是辑里丝唯一的正宗,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辑里村就是辑里丝的代名词。”
沈一鸣闻言一惊,他此时已经很清楚,如果这份榜单最终通过,那辑里村这个榜首就算是定局了!因为南林、浔溪以及周边多地都以“辑里丝”自冠名,正如梅立行所言,正宗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即便是沪上荣记也不可能夺走这个“正宗”!
很显然,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预料到梅立行给出这样的解释,但从结果来看,似乎比某些大佬预设的节奏更贴近事实、更贴近人心。
庄、顾等人均有沉思状,而姜柏年则对之频频注目。
徐晟却有些心不在焉,他觉得带领辑里村崛起责无旁贷,但这个崛起的节奏则必须要由自己、由辑里村人把握,如果说加入公所、参与竞榜是盛情难却的话,位列榜首获得第九常务特殊席位已经是勉为其难,可梅立行之意是要辑里村牢牢占据这个席位,完全超出了徐晟的计划。
梅立行虽然年轻,但深谙谈判之道,在留给众人些许思考时间后,又继续说道,“我们再说徐晟,徐晟是徐家当代家主,他本身就代表了徐家,众所周知,徐家的人丁不旺,且又接连遭逢变故,迁往松江、嘉兴均有。因此徐家之传承正统,便又仅属徐晟一人,诸位还有疑问吗?”
此时唐玉梅像是已经完成使命,不禁后退两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展颜一笑的刹那,艳若桃李,令人激赏。
丘传明和梅立行都看得一呆。
丘传明也很自觉地回身,撇了一眼兀自呆立的梅立行。
梅立行此时此刻似乎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原本在他眼中那个传统裹脚女人的美,尤其是在俏丽容颜下隐藏着的女人专属的智慧,他感到了后悔,更感到了遗憾,他根本没想到一封封家书催自己回国的背后,会是这样一位优秀女子。
梅立行望着唐玉梅的目光中闪现了灼热,而唐玉梅迎向他目光的却是冰冷,甚至她之前的笑容是对着丘传明的,而非他梅立行。
不识时务者人皆有之。
“‘墩狗’排名榜首关乎常务席位,辑里村是辑里村,徐家是徐家,这分明就是在混淆概念!”某个座位上有人发声了,他所坐的位置相对靠前,必是“墩狗”排名前列的家族之一,那人寒着脸说道,“按照惯例,在排名的同时还应附有各家资产和营收数据,我要求公开辑里村的数据,方能服众。”
梅立行面色一变,却将心中的失落在瞬间转化为怒火倾泻出来,指着那人说道,“你是谁?你懂不懂规矩?公所成立到现在历经数十年,从来没有人可以质疑榜单!更没有人像你这般提出无理要求!我告诉你,辑里村不需要出具任何数据,就凭辑里丝这个品牌,足以位列第一!”
丝行埭的丝商对品牌的理解还是有所局限。就拿辑里丝为例,同样都叫辑里丝,其差异却在于谁家的辑里丝,比如张家的就称张记辑里丝,李家的就是李记辑里丝,虽然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真正的辑里丝就叫辑里丝,从未冠以“徐”字。因此,梅立成所说的品牌概念,鲜有获得认同。
果然,那人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这就是莫须有!什么公所、什么四象、什么八牛!都是一群蛮不讲理、尸位素餐的家伙!既然拿不出数据来,我倒想知道,辑里村有什么资格加入公所?”
姜柏年眉头紧皱,悄声问了身边的龙慈山,“此人是谁?”
龙慈山也极为不满,哼声说道,“是杜明泉,丝行埭上有名的刁钻户,喜欢玩弄手段,不少老实人都吃过他的苦头。哼哼,他以为这个榜首是轮流坐的,怎么着也想轮到他杜家一回,这厮也配!?”
姜柏年唤过行署跟来的秘书,吩咐道,“给我查查杜家的底,务必拿到实据,也好让我们为丝行埭除了一害。”
龙慈山闻言一凛,他没想到姜柏年此行竟是打算动了真格。
姜柏年并不避讳徐晟在旁,此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到了这个地步,梅立行的强硬无济于事,接下来就看你怎么破局了。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吧,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力排众议、力登榜首!”
徐晟早已察觉到他的意图,但还是没料到如此迫切,嘉兴的人情不可谓不大,姜柏年对自己的欣赏不可谓不重,委实无法拒绝。
徐晟略加思索,站起身来,走到杜明泉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