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世骁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路况，却显然是感知得到林楚歌那有些复杂的目光的，然而面上表情却没有丝毫的不自然——也或者只是在强撑，但至少如今，尚且没有露陷。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你也觉得我生病了吗？”
或许连林楚歌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隐藏着的锋利和咄咄逼人。
路世骁对于她的蛮横无理却没有愠怒的意思，只是继续语气温和地说道：“楚歌，你其实不用太过抗拒这个问题。”
顿了顿，他带着几分叹息继续说道：“毕竟我也是一个病人……你也未曾放弃过我。”
林楚歌原本还想胡搅蛮缠，一口认定自己并无大碍，却在听得他这句话之后，略略愣怔了一下，到底还是闭住了嘴。
他放缓了车速，沿着路边四平八稳地往前开着，连同他眼底的情绪一般，也平稳得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就算丢入一粒石头，也荡不开涟漪：
“楚歌，你是很好的，只不过是心里很不巧因为这场意外，而生了一场病。就像是人遇到寒流会容易感冒，不好好吃早饭会犯胃痛一样稀松平常。虽然这场病相较于此前的感冒亦或者是胃病来说有些难缠，但只要治好以后，就不会像现在一样难受了。”
他的语气很平和，似乎在对待年幼的路肖农时都尚且没有这样耐心温柔过：“所以，答应我，等你的身体养好以后，跟我一起去看医生，好不好？”
听得他口中那句“你是很好的”时候，林楚歌的眼眶也难免有些隐隐发酸，却只深吸一口气，不肯让自己在路世骁跟前流下眼泪来，只半开玩笑地埋怨了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看不起谁呢？”
许是见她一点点地收起了身上的刺，不再如方才那般激进抗拒，路世骁的语气也稍微轻松了一些：“在我眼里，有病不治不吃药的人，都是不听话的小孩子。”
“我又没有说不去……只是我才刚刚从医院里头出来，你这会儿又要让我进去，没有病也要待出病了。”
“那我们可要拉钩了。”
“……都说了不是小孩子了！”
两人插科打诨间，只将刚才那有些微妙的气氛就此掠过去。
林楚歌假借困了的缘故闭上了眼睛，中止了与他之间的交谈，心中却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或许路世骁说得对，她大抵是真的病了。
她以为自己还在清醒着，也能够正常地跟人交流，然而脑内却时不时地闪过各种似是而非的片段，让真实的记忆和虚幻的想象交叉出现，企图将其彻底混淆。
最为可怕的是，在没有人佐证的情况之下，她单凭自己，几乎分辨不出来脑内印象碎片是真是假，唯独在记忆里出现她失去的那个孩子时……她才能够后知后觉地明白，那段记忆只是出于自己的想象。
只是这样到底是太痛苦了。
虽然那个孩子还未出生，她的脑内却已经凭空想象出了无数在一起共同生活的片段，而后又要亲手将其打破，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
这样一个不断构筑又强行自毁的过程，着实让她也难免有些受不住。
她缓缓重新睁开眼睛，望向身边开车的男人。
回家的车程实际上只需要半个小时，然而他大概是顾及到车上还有一个她，有意放缓了车速，愣是将一辆新款的柯尼赛格开成了上世纪的老爷车，连街边老大爷座下的自行车看着都要比它更虎虎生风一些，以至于到现在才刚刚驶入别墅区内。
她看着熟悉的建筑一幢幢跃入眼帘，这才觉得心中空缺恍惚的那一部分好似慢慢被填补起来了一些，哑着声音开了口：“路世骁。”
“我在。”
林楚歌只觉得那塌陷的位置，因而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又往上添砖加瓦了些。想了想，她开了口：“生病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
她本以为路世骁多多少少应该会抗拒这个问题，没料到他倒是回应得尤为痛快：“很不好。”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
“我母亲患病的时候，我还年幼，只记得她每天又哭又笑，时而望着我的脸喊父亲的名字，喊兄长的名字，但是从来不会喊我的名字——她在知道跟前的这个人是我以后，通常只会尖叫地冲上前来掐我的脖子，说我是全家人的灾星，死的如果是我就好了……诸如此类的话，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精神类疾病。”
林楚歌实则已经听说过一次他复述这件事情了，然而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一次路世骁的语气，好似要比从前多了几分……人情味？
从前他在复述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向来都是平静的，掺杂着一丝置身事外的漠然。
然而如今，或许是因为这些天来奔波劳累，也或是她今天涣散的精神状态使得他有所感触，他今日再重提此事，好似从那完美的皮囊中终于裂开了小缝，透出了些真实的情感来。
他不知是否探听到她内心的想法，只是眯了眯眼睛，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中：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另外一个人格在跟我争抢时是在十六岁，当我清醒的时候，看到满地狼藉，看到周遭人恐惧的目光，始终不敢相信这是我双手做出来的事情。一直到我观看了当时的监控录像……”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我才相信，原来我的身体里真的住着一头残暴的野兽，它在对我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取而代之。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突然间开始想起我母亲当年说我的话，开始想自己是否真的是母亲口中还的‘灾星’‘怪物’，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原来我真的不是正常的人，所以母亲当年的那些话，似乎也并非是污蔑……”
他话音还未落罢，林楚歌已然有些急切地抢白道：“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