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必太过伤心,帝王之家,机关算尽,大抵如此。”
沈云肆塞了块手帕到眼泪汪汪的墨宁手里,墨宁下意识往床上的玉玲看了眼,欲要上前却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沈云肆在两人周围设下了结界,声音根本就传不到外面来。
“刚刚我们来晚了一步,不然玉玲的孩子就会保住了。”墨宁声音闷闷的,还带有浓浓的愧疚感。
皇帝已经褪下了威风凛凛的金色龙袍,甚至不顾规矩换了身素色银衣,为两人逝去的孩子祭奠。男子年轻的面庞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下巴上也起了一圈青黑的胡茬。沈云肆长叹一声,忽然又转到墨宁背后幽幽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可怜?”
“于天下,他是真龙天子;于玉玲,他也不过是个正承受着丧子之痛的父亲而已。”
墨宁又把目光转向了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玉玲,即使知道有结界,依旧放低了声音,生怕打破了两人世界片刻的宁静。
“猜对了一半。”沈云肆从容对上墨宁惊讶的目光,即使意识到这对她来说有些残忍,却还是将掩盖着污浊事实的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掀开了。
“人妖相恋,孕育子嗣生来就是半妖,即拥有低微灵力却是人的模样。凡人的国度由半妖承位掌权会生出多大的事端且不说,就连百姓的唾沫都能倾覆这整个京华城。他首先是个皇帝,然后才是自己。就像他给了玉玲无上尊宠的妃位一样,地位再高又如何,也无法得到一份干干净净的真情。”
像是为了印证沈云肆的话,皇帝的眼角缓缓溢出了一滴泪,随着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那些或多或少的软弱也消失殆尽。
他一敲床沿,外面候着的宫女立马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黑漆漆的汤面上泛着暗红,像艳丽的罂粟花流下的点点汁液。墨宁再迟钝也明白了皇帝大概要做什么,不是绝孕药就是致命毒,总之不会是什么正常的药品。
“别去!”
沈云肆一把拉住欲要从结界中冲出的墨宁,“逆天改命是大罪过,况且你一下去必定会惊动玉玲,他们此生就再无白首的可能了。”
“可是……”
“天命如此,我们也总无法拗得过天意。这次你救下了她,要么让她看清一切与皇帝一生为仇,要么让皇帝对玉玲加重疑心,两人不得善终。这对鸳鸯注定会是对苦侣了,顺其自然吧。他不会杀小猫妖,只是让她失去生育能力,从此帝王江山稳固,妖妃盛宠不衰,世间哪得双全,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说话间汤药已经被皇帝含入口中,一点点亲自喂玉玲喝下。他的眼中盈满泪水,但更多的是未曾形于色的淡淡安心。
对他而言的圆满,对玉玲而言却是永生被蒙在鼓里还甘之如饴。
墨宁不忍心再看下去,哽咽着背过身面向沈云肆。她忽然想起了一个甚是幼稚的问题,如果某一日命运的安排也把她推向了深渊,沈云肆可会为此打破天庭仙规,出手救她于水火之中?
思绪尚未来得及飘远就被清脆的耳光声所打断,墨宁闻声转过身去,却见一身素衣的男子重重在自己脸上掴了一掌。
他的身上本就有玉玲的灵力,这一掌打的他耳鸣目眩,哇地吐出大口血来。一汪鲜红顺着嘴角缓缓流下,宛如那时裙摆下蜿蜒的血迹,触目惊心。
京华的游历在黯然神伤中告一段落,那个稚气的问题墨宁也提出过,沈云肆却只是被逗得一乐:“司命的簿子上没有妖与仙的条条框框,莫非你是想得我一人情再去触犯天条?”
“犯天条也是你吧,我出生至此恪守规矩,倒是你吊儿郎当的,哪里有个神仙样?”
“再胡说八道,当心从云上掉下去。”
沈云肆故意驭云往上空飘上了段,下面的景色都氤氲在一片迷蒙的雾海中模糊不清。墨宁干脆往云头一坐,任绣花长裙被风吹的盈盈鼓起,露出一点雪白的裤脚被云朵吞没。
京华到玉林横跨了几乎整个长夏国,乘云慢慢飞也要耗上一个时辰,两个并不着急,便悠哉游哉地一路慢行。
京华是墨宁提出要去的地方,在皇宫体验了一番后妃的拘谨生活后,对古都再也没了探寻的欲望。而沈云肆欲要去玉林游玩一番,才不辜负了这大好的南国春光。
“玉林一城富可敌国,你我赶紧先赚些银两,免得身上一点银两不够花的。”
墨宁在街头晃荡一会,立马就看中了一个狐狸团扇,只是这双面绣十分贵重,让她把整个腰包都给掏了个干净。
沈云肆意有所指地拍了拍墨宁腰间空空如也的荷包,金玉其外的皮相立在街头引来了不少闺阁小姐的含羞眺望,里面的一层败絮却对墨宁展露无遗:“玉林富贵人家多,你去街头落几滴泪,说不定片刻就赚得金银满钵了。”
“我也错过了做乞儿的年纪,卖身葬夫也不错。”墨宁笑容亦灿烂如三月艳阳天般,“你裹张草席在地上一躺,反正这三月的天气也不冷不热。我自然是卖力表演,泪落得比断线的东海珍珠还要快。”
“公子,夫人。二位可是头一次来玉林不认得路?奴家见二位伫立许久,可要来我家客栈住下?”
梳着簪花小髻的小丫头极有眼力地把两人误认为了一对外来夫妇,连忙热情迎上。长夏有新婚夫妇共游周边城镇的习俗,而来玉林的夫妇必定出手阔绰,说不定又能好好赚上一笔。
小丫头想到这里愈发热切,像一只漂亮的小蝴蝶一样“飞”到了墨宁旁边:“夫人,客栈地处繁华街市边缘,出了门就是最热闹的花鼓街。”
与静安城的长风街还是同样的布局,墨宁嘴角抽了抽,不动声色地与小丫头拉开了距离。长风街上的吃食价格也是不算便宜,在玉林的热闹街头住几天,岂不是要把全部盘缠都挥洒干净?
“哎,夫人!”
“小小奸商,休想从我的荷包里骗走一分一厘。”墨宁一把拉过沈云肆就往前走去,“咱俩去稍偏点的地方住,省一天的银两都够吃喝玩乐的。”
小丫头嘴角抽了抽。
待二人走了约有百步远时,才听到她按捺不住从喉咙里挤出的两个字。
“留步。”
*
“只有在人家的客栈留宿,才能探听到这样的隐秘消息。况且我还经过了一番口舌较量,减去了一些银两。在这凡间待久了,是不是也染了些世俗智慧?”
墨宁压低声音与沈云肆悄声道来自己的“智慧所在”,直到从楼梯上了客房门口才暂时作别,“等我换身衣服立马就去,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急需时也刻不容缓。”
沈云肆自到了玉林后就一直兴致盎然,曾经多在东方与巴蜀流连,难得一见玉林的竹楼小坝这样新奇的住处,也颇为好奇地去逛了一圈。
长夏的女子服饰除了少数民族外多为齐腰或齐胸襦裙。墨宁在房间内纠结半晌,最终以灵力勾出了一条交领上襦,又在十二片破裙上稍作改动,把原本缝合在一起的布片裁为裙面上单独的分片。
腰间以一条光滑的绸带系了道双耳结飘逸垂下,金粉蝴蝶绣花活灵活现。少女忽然催发灵力朝门边一挥袖摆,房门被外面的人徒手截住,清俊的眉眼笑意不减:“给你个玉佩感应果真是好事,若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店小二,被你这一下岂不是要撞飞了去?”
“若不是感应到了你,我怎么会用灵力?”
墨宁理好披帛从屋里走了出来,“那姑娘说玉林这里少见乞丐,而各大青楼楚馆又不乏软玉温香?我便想来一段刚柔并济的水墨舞,你看如何?”
“你何时会跳舞,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沈云肆探寻的目光往这里一瞥,墨宁略有羞怯,小声道:“以前脑海里初具雏形,见了你那一日的衣裳忽然有的灵光,还没试验过。”
“姑娘,玉堂春的车马已经来了,那四十两白银做定金已经交了出去,还余十两给你们备些饭菜吧。”称呼被墨宁纠正过来的小丫头叫罗秀,也是个机灵的小跑腿,给了几两银子做小费后,办事速度比外面的马车服务都要快上不少。
玉堂春是玉林特有的酒楼,二层有专供卖艺的地方,只需四十两白银定下场次。赚下了赏金便是展客自己的,而玉堂春以此招揽生意又能保证新奇,双方互惠互利,掌柜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
玉堂春建在临近城外的地带,远离玉林街头闹市的尘嚣,马车一路“哐当哐当”载着二人在纷纭议论声中向城郊驶去。这一路比两人腾云驾雾的速度可慢了许多,从午后直至夜幕初沉才到了目的地。
青山秀水的一方天地里,一道潺潺小溪绕着一栋竹楼,乐声如淙淙春水从楼里流出,看来是表演已经开始。
候在门口的青衣小厮恭敬一行礼:“公子,姑娘,三楼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