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宁上场前嘱咐了沈云肆定要在下面细细看好。
在众人面前表演的感觉是许久没有体会过,更何况这次也许还有个沈云肆在下面看着,久违的紧张感便油然而生。
清越悠扬的箫声毫无征兆地在竹楼内响起,厚重的幕帘被银钩挑开,洁白裙摆间的一片水蓝人未动却先随风跃入眼帘。底摆的灵蝶似从中翩然飞出。
乌发盘成飞仙髻的的少女伴随逐渐上扬的箫声旋身跃至台上,两片布匹方方正正地挂在墙面,四只墨水桶摆在平台四方。
墨宁手不握毛笔,却将手臂上的披帛舞地纷飞缭乱。两端同时浸入墨水桶中饱蘸了浓黑的墨汁,借旋身的力道打在厚重的布匹上。墨水由浓转淡,经披帛一扫便汇成了一条长痕,墨迹点点晕开,洒在布匹上好似一副凌乱的画作。
忽而笛声激越飞扬,如清风徐徐穿山过水,连袂水袖便也饱蘸浓墨,柳腰急旋向布上一甩;忽而笛声急转直下,如瀑布飞流坠入泉底,十二片破裙上的间色布片被点上墨又一弹。
台下看客只见少女跃向空中转了个圈,墨汁点点入画,又用披帛挽匀一扫,一幅泼墨山水图便已经绘成。墨宁满脸喜色,轻轻一扬小巧的下巴:“五十两起价。”
“我出八十!”
“我出一百!”
“一百一十两!”
三名贵公子争先恐后地报了价,其余人却是在犹豫,墨宁立刻拔下浓密发间的一支钿花小簪蘸了点墨水又在画上补了个题字,标的是玉堂春的名。
“若有人买下,可以再题一首诗。”
“一百二十两!”这次喊话的却是沈云肆,他的笑容温暖明亮,却不是干净纯粹的喜意。墨宁并没有时间去注意那样难以捕捉的细节,只是向他回了个同样明媚的笑:“还有哪位愿意开更高的价格?”
“一百五十!”
“一百六十!”
“一百八!”
沈云肆“功成身退”,掀开幕帘,悄无声息地从竹楼里退了出去。
天边的一轮寒月高悬,稀疏的几颗星星围绕周边。那是他从小生活的玉宇宫阙,在人间看来却是遥不可及的阴晴圆缺。有夜风疾疾穿过树林,卷起一片清冽竹香。凡间的烟火他念想了千年,本以为的片刻欢愉却在此时化为了虚无。
他生于上古时代的末年,母亲与海族圣女曾并肩作战,某日有幸观赏圣女一舞,还用水镜印了下来,带回天庭给他观看。也是用这般灵术与舞艺相结合,虽然没有天庭仙子的惊艳卓绝,却也颇为有趣。
墨宁如今在圣女的原版上又以衣裙做功夫,比之前圣女的更具有观赏趣味,却让他再一次想起两人今后不得不面对的离别,也是他一直想要暂时抛诸脑后的残酷实际。
沈云肆又抬头仰望起那一轮忽而又被阴云渐渐隐去的月亮。
他名号“青云”,在天庭就是个闲散之位,虽有极佳的御云术却也无需去摆布九重天的云朵。没长大时还曾是个闲散的少年郎,与诸多仙君仙子一同学习时是最聪慧的几名之一,其下的便是广寒仙子邀月与凉音,两名绝色倾城的仙子并列。
三人当时同为仙友关系,也是亲近。他与凉音都是不管事的主,而邀月则是掌管月出与月落,日日练习仙法极为辛苦。某日小青云“善心大发”,带着小广寒将月宫升至空中,却撞得周围群星散落,差点落到人间酿成了大祸,被好一通罚才过了去。
至于凉音,在天帝未与凤凰一族联姻之前倒是全天界身份最珍贵的仙子。为人没什么坏心眼,却是傲气凌人,这点傲气在琴柒加入天宫后就被先前私下议论的众仙自主忽视掉了。毕竟比起凉音仙子来,那位高高在上的万凰之后才是让人敢怒不敢言。
“猜猜我是谁?”
飘渺的思绪被熟悉的女声打断,墨宁身量高挑,垫起脚尖正好能捂住他的双眼,却没有让回答这个幼稚问题的意思,“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
……
总不能告诉他自己见着月亮想起了故人与往事,尤其还是对她不甚友善的两位仙子。沈云肆扯了扯嘴角,极为巧妙的避开了正面回答:“久等你而不到,只能独自赏月了。”
墨宁果真被移开了注意力,喜滋滋捧了张票券出来:“卖了两百四十两黄金,玉林的公子哥果真大手笔呀。”
“你舞跳的新奇,鬼点子多。”沈云肆真诚地赞了句,“不过这玉堂春似乎并不厚道,竟然让你出来,没有再将客人送回去。”
“是我自己要出来的,就说我们俩自己转转,不必他们再送。”
“那我这千年的老骨头要是走的散架了你可得把我背回去。”
“我上哪儿背得动呢,”墨宁甜甜一笑,“不如累了把你扔水里,我御水术给你送回去得了,还省得沐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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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神仙之所以与凡人有区别,除了仙家法力外亦有了却凡尘的缘由在。我天界虽无戒律清规,却也不是俗事。可看这青云上仙都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对此凉音仙子做何感想?”
大殿上忽然被琴柒点名的绝世仙姬将目光恋恋不舍地从水镜术上移开,在对上万凰之后时却是换上了冷冷清清的表情:“青云上仙并未触犯天规,要做什么还真轮不到琴柒娘娘指点。”
黑发长袍的司命星君闻言慌忙垂下头去。
天庭上除了天界之主天帝陛下和凉音仙子外,便再也不敢有人与琴柒娘娘这般叫板,哪怕山海之神作为仅存的少数上神也未敢如此。偏就旁边那糊涂的月老还不识趣地笑弯了老眼,信誓旦旦地朝他道:
“老夫与你赌上三坛十里香,青云上仙是对那小姑娘动了情,只是苦苦藏着。而小姑娘略有察觉又不敢盲目确信……”
司命心中大呼不好,若不是有其他人在恨不得一脚上去给月老踹回凡间。每次他上来总没个好事,不是缠着他,就是招人嫌——
“月老近日倒是有空闲,人间的红线没牵够又要来揣摩天上的神仙?”凉音又冷冷瞥了月老一眼。即便佳人的各异神态都有着无尽美感,还是让他不由脊背发凉。
凉音此时的模样着实是有些可怖。通透如上好翡翠的双眸泛起幽幽冷意,显而易见是怒火堆积在心头即将爆发的前兆。
司命星君颇有义气地猛扯了月老的袖子一把,后者这才从水镜幻术中彻底走出,忙朝凉音拱手道:“仙子莫怒,小仙一时未能察觉。”
“这凉音仙子可是明恋了青云上仙多年,甚至放下身段与那小犬妖说话。如此一片痴心还被拒绝的干脆,自然心情欠佳,月老不必如此紧张。”
琴柒浓密如蝶翼的鸦青睫羽下是难以捕捉情绪的双眸,只有丹朱的唇角泛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她向来与凉音仙子不对盘,能看到凉音吃瘪估计也只有在和沈云肆的事上了。
却没想到凉音曾吃一堑便长了一智,不论内心如何波涛汹涌,面上竟是耐住不露分毫:“小仙刚刚也是一时急火攻心,失了分寸还请月老见谅。”
“水镜之术不可以维持太久,否则对仙体有所损耗。”司命星君很好地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便是素以脾气暴烈著称的琴柒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长袖一甩收了法术,也不顾这些仙人便径直入了幕后。
长生殿上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凉音先开口道:“既然观映结束,凉音便先行一步了。”
司命与月老同步点头,一身妖冶红衣的女子也迅速离开了这座殿宇。月老见状叹了口气,与司命一同也向外慢步走去:“前些日子那小猫妖和小皇帝原来红线都牵上了,你又在其中瞎掺和个什么劲。”
“天命,难说,不可违。”司命摇摇头不再多言,晃着自己的小纸扇便大摇大摆地出了宫。如今三界风云变幻莫测,一个凡间的事若不是有沈云肆的插手,他根本不会多看一眼,也只由着天命簿书写了去。
天上的纷杂扰乱暂且与尘世无关,两人徒步走回时忽然下了雨,墨宁小手一挥,纷纷扬扬的雨丝轻易被弹开,隔在了数寸之内又触手可及。
小道两旁的葱茏草木浸润在雨色中,偶有一只青蛙从浓密的草丛里跳出来向更远的小池塘跑去,沈云肆用仙术直接托起它肥胖的身躯好心送至池塘边的石头上,还不忘转过脸朝墨宁道:“你在没有化形前,有没有被凡人惦记着饲养?”
原本只是个玩笑话,墨宁竟然认真地回想了片刻才答道:“饲养没有过。没化形前我一直在群妖出没的冬青树林里,但毕竟我一身白毛生得在犬类里也算不错,也是偶有大妖想着把我拐走做个丫鬟的。”
末了又补上一句:“你现在能看得到生龙活虎的我也是不容易。”
沈云肆嘴角一抽,不知从何回答。
两人一直沿着小道往前走,也估不出个大体方向,只觉得雨越下越大,在四周直接形成了透明的水幕。广阔的天地间除去哗哗雨声与两人不时响起的话音外寂寥的有点诡异。
沈云肆忽然想起南国瘴气这一人间流传的诡异传说,正思考着是否告诉旁边的墨宁,忽有劲风掠过耳际,夹杂着雨点簌簌落到眼前。
他本能地抬袖去挡,再一睁眼,先前的欢声笑语消失的一干二净,连同眉眼含笑走在他旁边的少女都无影无踪。
目力所及之处是水天一色的茫茫一片,脑海顷刻被焦灼所占满,却有一线若隐若现的光芒穿透雨幕,直接钻入了颅内。
沈云肆只觉得后脑一痛,有一人被从浩瀚的记忆深海处渐渐剥离,清晰的面容一点点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