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出了茅安柒的体检报告,她因为每天都会出入七院,便选择了自取报告。
其实这一周她过得并不舒心,烧烤摊重新营业了,生意低迷,她也由于身体原因,意兴阑珊守着店。
LDCT显示她的肺部有小结节,她是懂一些病理判断的,虽只算得一些皮毛,可这次被医生召进办公室谈话,显然情况比她预象得还要糟糕一些。
“医生,您好。”茅安柒将报告显示页翻开,她的各项指标都挺好,唯独肺部出了问题,恰是她从事这份职业以来最为担心的一环。
即使未到性命攸关的阶段,可生活于她而言,还是渐渐在失控。
“有肺癌的家族史吗?自己平时吸烟和二手烟多不多?”医生询问基本情况。
“我从事烧烤工作。”茅安柒挑了重点回答。
医生不可思议抬起头打量她一眼,随即口吻略带严肃:“小姑娘,尽早改行吧。从报告显示来看,你肺部的结节是在安全指标下属于偏大的,一般情况确诊为良性。但这东西也挺讨厌的,你得定期三个月到半年做一次CT,平时生活作息也相当重要。”
茅安柒轻轻点着头,医生又瞄了一眼这份体检报告的首页,她的年龄还不到三十。
“现在各方面因素影响,很多病都在年轻化,我只能提醒你,不要掉以轻心,不要拿健康开玩笑,至于工作什么的,我建议你换份环境好一些的,厨房间的职位从今以后都可以拉入黑名单了。三个月后,你再来医院复查一次。其它没什么,你也别多想,多注意生活环境及作息,定期做检查,这病也可以当作不存在的。”
“谢谢您。”
茅安柒将这份报告对折后塞进包里,她眼下可谓是四面楚歌的境地,烧烤摊早晚得关,她是提前有思想准备的,可现实却赶上了最糟糕的一环,她的预期是再营业最后一年,她就按照规定被迫脱离那块地方。
一年的缓冲期,应该有足够的余地令她做出下一步的计划,而事到临头,眼下为了健康着想,她不得不迅速拿定主意,可造成的损失得多大?再者,她短时间内该何去何从,这事已迫在眉睫,不容她举棋不定。
店是肯定没人会接盘的了,那块区域一年后就得拆光了开发全新的商业新城,这是摆在明面上的棘手问题。
茅安柒内心一团糟,走出医院门口,她才惊觉天气不知不觉已转凉,地上铺满了桂花碎屑和枯枝败叶,S市从夏天进入了秋天,而秋天不过是眨眼间就逝去的季节。
她终于可以逃离每一个夏天被晒成鱼干的命运,只是可悲的是,她竟连下一个要逃向何方的落脚点还没有,生存的考验,母亲固定的医疗费用支出,她仿佛又回到了刚退学的那一年,这个城市像一片海,只差一点点,海水就要没过她的鼻子,攥去她的性命。
这十年来,她一直在挣扎抗衡,原以为挨到了最后,就会等来相应的风平浪静。
终是她低估了命运。
“茅小姐?茅小姐?”
杜池又是值大夜,上午应付了几个专家号,这才换了衣服下班,出了医院大门,看见不远处从人流中穿行的茅安柒,只有她走在细雨霏霏中走得不急不徐,亦没有打伞。
他在她背后叫了好几声,或许是医院的日常每天都是纷杂而凌乱,她也许根本没有听见,一直都没有回头。杜池来不及打伞,而天色更糟了,头顶乌泱泱一片,压得人心慌慌。
风渐起,杜池小跑着从那些花花绿绿的雨伞中擦过,他顺势想起曾经那个雨夜,茅安柒笑意盈盈借他们三把伞的情景。
他们好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杜池没有其他小心思,只是想举手之劳搭她一程路,最紧要是避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茅小姐?”
这一次离得近,茅安柒终于回头张望,她目光清亮,眉眼温静,修长的身形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杜池亦是,所以茅安柒一眼就瞧见了他。
“你好,杜医生。”茅安柒收住了心事,随即对他礼貌得笑笑,她例来话不多,但也不至于让气氛冷场。
“下雨了,我送你吧。”杜池撑开伞,幸好是把长柄黑伞,空间足以容纳三个人,他便能与茅安柒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还能让两个人都淋不到雨。
茅安柒想,他热心肠,特意追出这么远,倘若拒绝,她可真是矫情又不识抬举了。
“谢谢你呀。”仅管她是一个极怕麻烦别人的人。
在杜池印象中,茅安柒待人始终是客客气气的,她会保持一种近乎疏离的礼节,笑起来是美的,可他隐隐觉得她的为人是过于淡漠的,气质是偏向冷感的,私下里应该是个过分理智的人吧,杜池如是猜测。
“我的车停在后面停车场。”
“好,我和你一同过去。”
有史以来,杜池第一次和女性朋友共撑一把伞,他耳垂无意识地微微发烫,刻意起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消除陌生感一般闲聊:“这里的秋天真短。”
“是呀,树上的叶子都快落光了。”
杜池开车有听电台的习惯,二人之间,多了几丝弦外之音是很好的。
杜池问了和汪晟相同的话:“茅小姐,这几天烧烤店营业了吗?”
“是的,照常营业,欢迎杜医生有空来光顾呀。”
“必须啊,上次跑空了两趟。”
“真是不好意思,最近上头管得紧,所以开店时间就不太固定。为了保险起见,下次来之前还是先联系我一下比较好。”
杜池自然是想过的,顾虑再三也是未曾将消息发出,他在男女相处之道上比较保守,怕消息一旦发出,落在茅安柒眼里显得别有用心。
不过茅安柒这样说了,以后就不存在这点担忧,他应承下来:“好,有时候大晚上动完一场几个小时的大型手术,就想喝冰啤酒吃烧烤减减压。”
“杜医生是外科医生?”
“脑外科。”
“真厉害。”这话不是奉承,完全出自真心的崇拜,但她未就这个话题展开延伸,而是笑着打趣:“一般医生都挺忌讳垃圾食品的,没想到杜医生还能光临我的小店,简直是我莫大的荣幸。”
“其实不要暴饮暴食即合理。”杜池原本想说,垃圾食品偶尔碰碰也不要紧,但转念一想,这不表明了埋汰茅安柒开了家垃圾食品店,不妥不妥。
杜池夸她:“你做这行很辛苦的,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勤劳且能吃苦的女孩子。”
“没办法,现实所迫。”茅安柒如实说道,这道理是万金油,每逢人家打听她为何会从事这样一份职业,她都搬出这话来应对。
事实也是如此。
杜池是比别人更能相信这话的,茅安柒绝不好在他面前瞒天过海,她甚至都把握不准,杜池在七院听说了多少她的家长里短。
茅安柒鬼使神差添了一句:“杜医生,我在你面前是很透明的。”
这话让杜池无地自容,他的确有意无意知道了一些她家的变故以及不为人知的隐私,茅安柒更不是迟钝之人,反而狡黠聪慧,这样主动一坦承,多少有那么点先发制人的意思。
杜池向她保证:“茅小姐你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更不会在背后闲话别人家事。”
这就弄得茅安柒有点难堪,她连忙红着脸解释:“杜医生,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别误会。”她声音渐渐低下去,还是说道:“我当然相信你的为人。”
杜池对这样的评价受之以愧,转而站在医生的角度替茅安柒考虑:“不过说真的,我不太赞成你将现在的职业当成长久之计来发展,对身体造成的隐患有点高。”
“确实是这样。不过,我这店也就能开一年的光景了,明年此时,那里会变成废墟。再之后,那里会开发成商区,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又脏又臭,下个小雨就坑坑洼洼排不下水。出入的人,大多也会换上一张张新鲜的面孔,那拨人群,大致都是精英一般的模样,而不是甘于穿个睡衣拖鞋就能出门的人。”
杜池不由听得心里一酸,不是滋味,他很想转过头去看看茅安柒的神情,可他忍住了,这样有失体面,他不想践踏茅安柒的体面。
“挺可惜的。”杜池真心实意地惋惜,那么对味的烧烤,只此一家而已。
“那么你呢,想过一年后的……”杜池突然有些难以启齿,照远近亲疏,他不该问这么多的,可说出口的话如泼出的水,停在一半比不说还可恶。
“一年后是什么打算呢?”杜池硬着头皮问,而且心里是希望茅安柒不要拒绝这个回答的,他竟然在为两个人一年之后可能失联而感到莫名的不舍。
“其实,大概都等不到一年了。”茅安柒明知不该向他透露太多讯息,何况他身份特殊,如若一个不经意在汪晟那边说了点什么,她都将引火烧身,可她偏偏信任眼前这个温和的脑外科医生。
“我刚才就是在七院拿我的体检报告,我的身体的确因为这份工作而引起了一点小问题,现在是没有大碍,但医生说我的情况,长期以往尽量要避免重油重烟。”
“你那么认真的人,一定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杜池打从心底里这么认为,很快他改口了,说得坚定:“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
“谢谢你的鼓励。”茅安柒轻轻笑了一下,长舒一口气:“听了你的话,我好像没那么迷茫了。”
杜池想起了十分钟以前,她在雨中转过头时的神色,像一个迷失在人潮里的小女孩,被汹涌的人群凶蛮冲撞,撞掉了她被父母紧紧牵住的那只手。
是这样一种孱弱,隐藏在茅安柒强行镇定的那张脸上。
车停在了后街的那条路上,那里窄而乱,不能再往前多挪一寸。
杜池并没有提议送她进去,把自己的长柄黑伞借给了她,他有很多话堵在胸腔,最后却都没有说,只轻描淡写道:“茅小姐,听医生的话。”
茅安柒始终维持着淡淡的笑意,是对普通朋友和善的笑,也和她做为老板娘时招呼顾客的笑一样云淡风轻,她嘴角轻轻一勾,卷起的是别人的心角。
待茅安柒走出很长一段,杜池忘了和她说一句话,于是匆忙下了车冒雨跑去追她,那会儿她正走了一半的路。
她这段路走得小心翼翼,细致盯着积了东一个西一个的小水潭,杜池站在雨中凝望着这个背影许久许久,他不忍上前,打扰这个撑着长柄黑伞如丁香一样的女子。
后来杜池想,他或许始于这样一个寂寥且美丽的画面,茅安柒如一粒石子,投掷到了他的心海,他的这片海,有涟漪微微波动了,可惜那时还不自知。
他终究也没有追上她,而是淋着雨独自冷静地转身离去,走了一条与她相反方向的路。所以日后想起来这一念之差,他扪心自问,如果在当时不那么懦弱,好好正视了自己的感觉,后面的故事会不会就此扭转乾坤?
或许也不会吧。
在他还不知不觉的日子,茅安柒和汪晟的故事,却早有铺垫。
这才会当他邀请茅安柒一同参加公益活动时,碰上了迎面走来的汪晟,他会表现出反常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当然,那时的他也傻乎乎没有察觉出任何端倪罢了。
“你们这对是什么组合?”汪晟唇边衔着一抹似笑非笑,分明他的兄弟是杜池,可他的眸子却是一瞬不瞬攥紧茅安柒的,她不由垂下眼睑,不着痕迹躲开了这种咄咄逼人的无言追究。
汪晟暗自恼怒,怎么有种头顶着一片草原的丢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