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议,沈安士主动上奏,愿拨款三千万两下放至前线与灾区,并无条件吐出私自侵吞的盐池土地,但求姚深能念在他一片忠心,放他一马。
本以为此举千难万难,先前联合起来弹劾相府的朝臣并不好糊弄,如此行径顶多是亡羊补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并不算是将功抵过,何以乞求皇帝宽恕?
哪知朝奏上报,除了还有零星几个老顽固持反对意见,其余朝臣均附议请求姚深松口,这倒令沈安士与同奏的沈栖流颇为意外。
难道真是那“三千万两”起了作用?
可是据沈栖流所知,国库并不空虚,番邦小国也才进临安朝贡过,银钱是没有那么紧缺的。
朝臣总是一边倒,姚深无谓执着最终赦免了沈安士。
得到消息后的云舒堪堪松了口气,母家也派人递来口信,说是云艺上奏要求罢免先前被自己保荐的官员,以此自证清白。姚深未做回应但朝中对此亦不再打压,说到底,云艺不过是被牵连的无辜,沈安士都无大碍了,他自然也能明哲保身。
还好,姚瀛……还算是说话作数。
只是这场风波终要有人作出诚意,沈安士此举几乎要将府邸掏空,连夜向外搬的钱财物件直到第三日清晨才大功告成。
虽是掏空,日常开销与奴仆薪水尚有盈余,只是不能再动散财之事了。
墨玉从前段日子开始便早出晚归,为着修缮“娘家”的事儿奔波,而沈安士则从贪污一事起便忧心伤神,吩咐下去各处的赈灾又进行的不顺利,他心急如焚,身体状态自然每况愈下,时常咳喘不止,有时甚至整夜不得安枕。
“父亲,沈为无用,儿子请求亲赴灾区,领导赈灾。”
沈栖迟一句,惊动了整个相府。
众人的质疑将云舒隐隐的不舍淹没。
“你要走,为……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杏林外是腊月前夕,小寒将至的光景,一年中最冷的时日他竟要……离她而去?
从未想过他会离开,也从未觉得赈灾这种事能与他扯上什么关联。
他突如其来的向沈安士表明去意,或许那张愈发冷峻的面容所携带的决心太过强烈,沈安士偏偏就允了。
为什么?她有无数个质问存在心头,可临了相见时,却不知从何问起。
被霜化了的寒风拂过玉泽秀丽的面容,沈栖迟从未笑的如此安静,“说不说都要走啊,反正舒儿……也不会挂心。”
额上柔软的青丝被他抚乱,云舒定定的一言不发。
她不会挂心?
没错……他如此乖觉的想法,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从前无比渴望的相敬如宾,他一一做来了,那种温和谦逊的夫君,她现在也得到了。
可为什么会那么失落,不知不觉中,她到底失去了什么?
见她沉默,那双倒映出寒梅剪影的眸子里都是毫无戾气的自己,不禁黯然神伤。
“明日便走了,你一向怕冷,便不要出来送我了。”
头顶被他轻拍两下,云舒的心随之荡漾数回,“为什么……你不愿见到我?”
“时间仓促,送不到出城那里便要聚满了拿去补给的粮仓,你一个小丫头,还是别去凑热闹……”
“我……”
随行都是有品有阶的男人,她一个没有诰命加身的女子出现在那里,怎么都是惹人非议的,何况……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此,她慌慌道:“你要去多久?我去接你……”
沈栖迟玩笑一般,“灾情一日不止,便一日不得归,想那灾民每日倍增何止千万,也许……就回不来了吧……”原本只想吓吓她,却不想她听了这话会意外的哀怨难忍,还未待沈栖迟反应过来,面上已被她甩了一个耳光……
他偏首,怔住后心更痛。
云舒的力道很轻,可扬在半空中的素手却颤抖难抑,“我……”她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手,再想追寻男人的媚眼时已恍如隔世。
风过有一瞬的寂谧,她听到了他不以为意的淡笑。
“对不起……我不是……”
沈栖迟撇开鬓发,温润雅彦的面上不辨情绪,“这样也好,更无牵无挂些。”
铅华褪尽的背影比他以往傲娇描绘的攻势更具沉慑力,从前只是慌乱,此刻才真正开始惧怕……
不……他不该这么从容走开的,他凭什么自说自话便决定自身的去留?她明明记得他承诺过的,会等她……永远等她……
“不要……”她伫立沈栖迟身后,目睹他渐行渐远。
这种复杂的感受不需多久就要容他掩去身姿,然后残忍剩她孤身一人?
她究竟是何处惹来的矜持,让她置身长久分离的那一刻,依旧淡然不惊?
风肆虐起来,奔跑时给予她脸颊的疼痛较“断袖”那夜更为猛烈,沈栖迟缓步,怅然轻叹,离去只为逃避,因为他坚信就算得不到也不会怎么样,墨玉……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那个丫头有她自己的归属,有她钟情的“暮白”与“沁之”。
真可笑,他这算是支持了妻子“红杏出墙”?
他始料不及的是,即便允了放手成全,仍要历经千辛万苦。
“不要……不要走……”一蹴而上的娇躯撞进他的背后,伴随形同痴缠的拥揽,喋喋不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求你……别这样……”
腰上一紧,垂眸见到了少女冻得发红的指尖,他合眸,不忍放任氤氲丛生。
“不要走……你可以不走的,沈栖迟……”小脸紧紧贴在他的背后,男性单薄的锦衣下骨感能觉,是异常熟悉的灼热与安心。
素手被包进掌心,她方要欣喜便迎来他陌生的推离,“我不怪你,但我不能不走。”掭开她的怀抱,沈栖迟心似利剑凌迟,“天冷,回去吧……”
从未体会过他的拒绝竟如此锥心,仿若被推进深渊巨口,不知等下要刺进自己心脏的,是崖底的乱状异石,还是前一个落难者的遗骨。
残忍?
不,他一定是走过了比她还要苦痛数倍的刑场,才敢说得这般不痛不痒。
第一次甩开云舒的手,嗓间涩涩发苦。
可他不能贪恋,不能留恋,他会心软。
她再度纠缠而上,沦为哭也哭不出的乞求:“今夜陪我……就当你走之前的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