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常是被窗台上的几只小鸟吵醒的。
可她记得冬天还未过去,哪里来的鸟鸣声。揉了揉眼睛,月常仔细看着自己身处的房间。
房间极其宽敞明亮,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桌子上摆着一束不知是什么的花,细细小小的一大把,正开得温馨灿然。
“这里不是长思殿,也不是灼玉宫。”
月常猛然想起,桌上那花她见过。可也许久没见了。
百花洲遍地都是那样的野花。明明像野草一样的植物,到了季节就开出许多密密匝匝的小花来,能蜿蜿蜒蜒开许多时日。
在往窗外一瞧,吵醒她的两只小鸟瞬间惊起,拍拍翅膀不见了。剩下一窗的春光好景。
“这里是-----”
低头看了看自己躺的这张床。她更加确定了,这里是明玺台。
月常推开门,门外果然站着一个人。
男人背对她立着,还是那身帝王打扮。月常有些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好了。能回明玺台的,他该是羲华才对。可他现在这样子,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
羲华周身气蕴总是温和,不像眼前这人,虽是背对着她,却紫芒如刀,谁也近不得身。
月常挠了挠脑袋,在他身后干笑两声,“呵呵,奚昀,还是失败了哈,没能回到千年前去。那个,你是怎么回来的?”
眼前人蓦地转身,黑着一张脸,将她一瞪。
月常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口口水,“你,你生什么气嘛-----”
“你说我生什么气!”
一声怒喝,“若是小姑姑不来,你当真什么都不要了是不是!就连我------”
就连他,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他步步紧逼,月常又被逼退回了房间里。
房门一关,月常急了,“你干什么!”
“干什么?自今日起,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半步不许出去!”
在他怀里的时候,她还在扑腾,“不行!你放我出去,我要见少白!”
他欺身将她一压,“那小子没空见你!”
桌前的花一连几日都没有开败,依旧是她刚刚醒来的样子。
月常没注意到,瓶中有新枝,只有嫩叶,尚未开花。是一枝梨。
他果然说到做到,连日来,月常一步也未能出去。
好在房间里够大,她不停从这头走到那头。时而趴在窗台上,时而摆弄摆弄桌上花瓶。
这会儿一回头,桌边椅子上,他就端然坐着。
任她将气叹了百八十回,他一言不发。
他换上了以前的衣裳,看起来有些像原先的羲华了。今日的头发是她醒了给他束的。用的是她以前买来的那根粗布发带。
他每日都陪着她,几乎寸步不离。夜里与她宿在一张床上,多余的话也不同她说,每每都是简单粗暴。
他的气还没消。
月常忍不住了,从窗边趴够了,走到椅子面前,问他,“怎么才能不生气,才能让我出去!”
他依旧闭着眼睛,听她大呼小叫。
见他没有反应,月常在他面前走了两个来回,终于同他服了软。在他身边蹲下身来,一边晃着他的膝,一边撒娇,“奚昀,我错了还不成吗。求求你让我出去吧,每天待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我想出去透透气。”
一连晃了他一会儿,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错哪了。”
“错在我不该自作主张,试图让时光倒流。还错在我不该想回到千年前,总之,我错了,我什么都错了。你要是不让我出去,好歹让我看看少白,看看白栀,还有小姑姑,告诉我他们都怎么样了。”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让你看。此后你愿意去哪就去哪,再不拦着你。”
月常蹲得累了,干脆跪坐在他腿边,脑袋一歪,“好好,你快说什么事,我答应就是。”
他缓缓开口,“毁你菩提本相。”
月常脸色一变,从地上踉跄起身,连连后退,眼神里都是惊异恐惧。
“不行,我不同意!”
毁了她的菩提本相,她对莲华就没有了价值,她所有的能力也随之湮灭。只剩下眼前这一象,她就永远都不可能离开他了。
“你若不同意,便永远不能出这间房子。”
说完,奚昀起身出门。
月常看着门一关,她才反应过来。
她这是,被他囚禁了。
她不停地拍打着门,直到将手拍红,也没能将门推开。
今夜,他没有来。
月常一个人蜷缩在明玺台他的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他恢复了羲华的能力,连毁她菩提本相这种事都能做到。
月常心里清楚,虽然不知道他去了哪,可只要她一松口答应,他立马就会出现。
奚昀就站在门外。莫说毁灭本相的痛苦她能不能承受,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好。
若是刑场那天没有奚溪及时到场,将她的半片心还给她,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留不住她了。回到明玺台之后,她沉睡多日,他却一刻也未能成眠。
每每一闭上眼睛,都是她在他怀里要消散的样子。那样的恐慌太深刻,他不得不苦思冥想,如何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几日来,他想了许久,也就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奚昀,我答应了。你进来吧。”
门外的他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闻声一下松了下来。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
等推门进去,见她正坐在床上。
“我答应你了,毁去菩提本相,在也不出明玺台半步。自此之后,只受制于你一人。你动手吧。”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
奚昀抬手至她额上。月常觉得眼前金光洒下,明亮得即使闭着眼睛也觉得刺目。
随后灵台传来剧痛,整个身体仿佛正在被那些光芒一片片撕碎。
她咬牙忍着的样子,让他一瞬想起了她上次吃了乱七八糟的糖。这撕裂灵魂般的痛苦,比那次更甚。他却要她在经历一遍。
手掌一收,光芒熄去。
算了,算了吧。
月常睁开眼睛,问他,“怎么了?”
他转身,将房门推开。她从莲山跑下来,挣脱了束缚,不就是想要自由么。
“自今日起,不关着你了,你想去哪想见谁-------”
他原本是想说,他想见谁都行。可话到嘴边,他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月常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毁她本相这事,他放弃了。从床上下来,光着脚走到他身边。明玺台一片春光明媚。好像这里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
月常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你要是不想要我,不想让我待在这里就直说,何必绕这么一圈。”
她哼了一声,随即从他身边绕过,光着脚踏出了门槛。门外就是青青草地,她一双雪白的脚丫如玉一般,一下刺进他的眼里。
才走了没两步,月常就觉得腰上一紧,随后身子一轻。看着他黑着一张脸的样子,她咯咯地笑。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想方设法要毁去她的菩提本相,也明白为什么最后的时刻又放弃了。
“怎么,不是才说过要我想去哪就去哪。”
他抱着她转身,“后悔了。便是不毁你菩提本相,我也有的是办法。”
“唔,又是囚禁么,这个不新鲜了,你能不能换个?”
他看着她哼了一声。这还不简单,要她下不来床就成了。
桌上放着一面铜镜,月常坐好直催,“快点,我都准备好了。”
奚昀看着桌面上,她果然已经放好了茶点水果。
“说好了,只许看,不许插手。你现在不比以前,已经是明玺台的人了,他们的事-----”
月常翻了个白眼,开始揪他的衣袖晃,“知道了知道了,说几遍了,我不会插手的,你快些。”
她脖颈上还留着许多他的印记,青青红红的。
奚昀于镜面一拂,立即显像。
镜中的地方她认得,是长思殿。只是器物格局都有些变化,没变的是魏不贤依旧在门前候着。
“皇上,白栀来了。”
少年坐在案前,闻声头也未抬,“让她进来吧。”
月常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与一侧的奚昀说,“你看,他这皇帝当得,还有模有样的。”
奚昀闻言笑了笑。
“你笑什么。”
奚昀拿出一封信来给她,“你看这个。”
月常将信拆了。发觉一封信十几页,奚靖宸几乎没有说别的,通篇都是九哥这件事该如何,那件事该怎么办。
“他又没有当过皇帝,有些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是应该,哪像你-----”
“谁不是第一次当皇帝,我也不是一开始就会。”
月常又问他,“那你可给他回信了?”
“当然没有。”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我当皇帝那会儿连个可写信的人都没有。若事事都要我告诉他怎么办,还要他做什么。”
月常还想说些什么,可终究又憋回去了。他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月常趴回桌面上,盯着镜面瞧。
白栀将茶点送进来后就局促站在一侧,双手绞在身前,连看他都不敢。
一堆事情焦头烂额,奚靖宸这皇帝才做了没几天,就有些应接不暇。明玺台那位没有任何音信,他似乎也早就料到了。那个羲华这会儿不定怎么自在快活呢,算他白叫了这么久的九哥。
整个下午都心烦意乱,魏不贤在侧帮衬着,好歹还算过得去。
那个白嫩嫩的胖丫头,先前总在他眼前晃。这几日好像销声匿迹了。
灼玉宫里早就不需要丫鬟,奚靖宸不由问了魏不贤一句,那丫头被安排到哪去了。
魏不贤说,御衣处缺几个浣洗丫头,就让她去了。
奚靖宸当时靠在椅背上,问,“长思殿为何没有丫鬟?”
魏不贤回说,“长思殿历来都没有丫鬟,除了以前嫦-----”随即回过神来,又忙道,“是老奴疏忽,老奴这就去安排。”
奚靖宸嗤了一声“老狐狸”。
不多时,那个丫头就来了。
“朕问你,这是什么茶?”
白栀规矩站在一侧,一直未抬头。
“回皇上,是冬雪煎春茶,茶是碧珍。”
奚靖宸笑了笑,端起盏子尝了一口。不冷不热,茶香恰到好处。
碧珍这茶是贡品,千金一两。原先她跟着嫦妃能有这茶不足为奇,可如今她只是个普通丫鬟了,竟还能买得起这茶。
将盏子一搁,奚靖宸问她,“白栀,你可知罪。”
白栀一凛,匆忙跪下,“皇上恕罪,白栀,不知。”
“那朕问你,你一个丫鬟,每月多少拿多少银子。”
“先前在灼玉宫,每月二十两,到了御衣处,每月十三两。”
“那朕在问你,这碧珍,多少钱一两?”
“回皇上,千金一两。”
“每月十三两银子,却能买得起千金一两的碧珍。哪来的这么多钱,难不成是那个海川留给你的?”
奚靖宸面露讥笑,白栀却垂着头,两只手藏进袖里,不敢露出一根指头。
她那手上,因为没日没夜地浣洗,已经在冬日里皲裂开来。她不自觉一用力,就又疼又痒,恨不得将那层丑陋的皮搓下来。
先前就在御衣处的宫女见了她那双手不复先前白嫩,红肿皲裂,泛起皮屑,嗤笑一声。尤其是她看着自己的手伤神的样子就更可笑了。
她们来的早,手上早就结了茧,也知道平日该如何偷懒。
有好心的宫女给了白栀一副手套。
白栀带着手套浣洗的时候却受了罚。
原因是圣上御用衣物,必须用手仔细洗。
管事姑姑命她就带着那副已经湿透的手套站在门外。不出一个时辰,手套上的水凝结成冰。皮肉与冰沾在一起。
管事姑姑出来,命她当众摘下手套。
她咬着牙,将手套连同一层皮一同剥了下来。
白栀看见给她手套的丫鬟笑了笑。浣洗之时,她手上干净,什么都没戴。
每日不停沾水,这双手好像就没好过。
她去问那丫鬟为什么,那丫鬟说,当然是为了让你那白白净净的手像我们一样,早日结茧结痂。
白栀苦笑,先前跟着嫦妃娘娘久了,每日过得轻松自在。她似乎都忘记那些杀人无形的心机了,居然轻易就相信了那是别人的好意。
先前在灼玉宫,嫦妃娘娘所用都是出自内务府,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成,根本用不着银子。嫦妃对首饰没有偏好,皇上赏的东西被娘娘堆在了一个盒子里。后来,那个盒子嫦妃娘娘送给了她。
白栀知道里面随便一件东西拿出来都价值连城。可那盒子一直被她牢牢锁着,从未打开过。
直到昨日夜里,手上痒得厉害。白栀有些想她了,便开了那个盒子,哪怕看看她戴过的首饰也好。
盒子最上面一层,放着一个精致小包。
白栀小心翼翼拿出来,刚一打开,就闻到一股清香。是碧珍。
嫦妃娘娘留给她的。
她依旧会去集雪。没想到今日,茶叶就到了他的盏子里。
白栀笑笑,“皇上,这些虽不是海川留给我的,可是白栀生命力最重要的人留的。皇上若不喜欢,白栀以后便不沏茶了。”
奚靖宸闻言,不得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丫头。
面色白净,安静站着。她是什么时候瘦下来,变得这般窈窕的呢。又是什么时候不在见了他唯唯诺诺,竟敢顶嘴了。
她规矩回话,叫他找不出茬。
奚靖宸也不急,不怕她不出纰漏。
耳边发垂下一丝,白栀抬手将发一拢。
奚靖宸眼神犀利。
那刚刚红肿得像萝卜一样的,是她的手指?
“白栀。”
听见他唤自己,白栀心里还是一紧。
“奴婢在。”
“将手伸出来。”
“-------”
白栀站着没动。
“你聋了是不是!”
白栀没想到他会突然起身,硬是将自己的手从袖里抽了出来。
手心手背都是皲裂的血口子,周遭泛起皮屑,其余部分又红又肿。十只手指像十根冻透了的萝卜。
“呵,白栀,你就是这样给朕泡的茶?”
白栀抽回手,往他脚边一跪。
“皇上恕罪,奴婢该死。给您泡茶的时候,奴婢用的是茶匙,没有用手------”
这样求他恕罪的样子,才是他熟悉的白栀。
奚靖宸冷哼了一声,没有管白栀,径直开门出去了。
白栀一人留在长思殿。奚靖宸没说过要她起来,她就只得一直跪着。她不知道他去了哪。
明玺台,月常抱着镜子看了没一会儿就连拍了两遍桌子。
先前放的茶水点心她也没吃,倒是奚昀坐在她身边,淡定从容得很,替她喝了一盏茶。
“奚靖宸这小子,倒是让她起来啊!白栀丫头是不是傻!”
奚昀捋了捋手里的水雾,笑说,“若是趁人看不见就起来,顺便往床上一躺,在喝点茶吃点东西,那就不是白栀了,那不成了-----”
月常一扭头,“成了什么?”
“咳,没什么没什么。”
“哼。”
月常目光又转回镜子,看见奚靖宸从长思殿出来,到了御衣处。
不多时,给白栀手套的那个丫鬟便被管事姑姑找到了。
“皇上,人给您找来了。”
“嗯。”
那丫鬟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何事,正随管事姑姑一齐跪着。
没想到,皇上上前几步,一弯腰,朝她伸出了手,“起来吧。”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别的都没看清,只看见男人如玉的指上戴了一枚扳指。
“皇,皇上-----”
连管事姑姑都以为,这丫鬟是不是要一朝飞上枝头了。
皇上将那丫鬟略微粗糙的手一握,“生得倒是俊俏。”
那丫鬟一下羞红了脸。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
奚靖宸摩挲着自己指间的扳指,问道,“朕来,是想赏你一样东西,你可愿意日夜戴着,余生不在摘下来?”
丫鬟喜极,“奴婢愿意。”
奚靖宸点点头,“魏不贤。”
魏不贤呈上来的,是一副手套。
那丫鬟看着面前的东西,一下煞白了脸色。
皇上却笑说,“刚刚可是答应了朕,余生不许摘下来。”
每日浸水,冬冷夏捂,她那手一定会烂。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了,这一切,都是因为白栀。
“皇上,奴婢知错了,求皇上饶命,求皇上开恩!”
魏不贤通知白栀,以后就在长思殿当差的时候,白栀犹豫许久,又追上魏不贤。
“魏公公,能不能求你,给我换个差使。只要不在长思殿,在哪里都行,御衣处也行!”
魏不贤一脸为难,“不是我不通融,而是这事,我说了不算。”
“魏公公,宫人调动有什么是您说了不算的,求求您,只要别让我在长思殿。”
长思殿的门一下被人踹开,“呵,去哪里都不愿在这里是吗!”
魏不贤躬身退下。
“还想去御衣处,这手当真是不想要了?”
“不劳,不劳皇上费心-----”
“是么,不劳朕费心,很好。”
奚靖宸上前,一手狠狠捏住了她的手腕。唇角一勾,另一手拿出一个小瓶子。
“既然你不想要这手了,不如让朕亲自废了。这瓶辣椒水原本是对付十一王府养的猴子的,不知倒在你手上会怎么样。”
那只小萝卜手用力挣着,奚靖宸满意笑道,“怎么,怕了?”
瓶口的小塞子被奚靖宸弹开,白栀一下闭上了眼睛。
月常又将桌面一拍,“奚靖宸这个混蛋!枉费白栀一片心意!”
白栀并没觉得疼。等她睁开眼睛,发觉倒在自己受伤的不是辣椒水,全是褐色细细的粉末。那东西均匀覆在她手上,止住了痒。
等奚靖宸将她的手三两下缠上,不松不紧,也不影响她基本的手指活动。白栀站着,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无措。
“包的这么熟练,你可是经常包扎伤口?”
奚靖宸坐回椅子上,“你管的太多了。”
白栀不在言语,站在他身边。
“愣着做什么,倒茶。”
奚靖宸处理政事还不算多娴熟,几件事就够他忙到了半夜。
等他结束,才看见那个丫头已经趴在长思殿一张矮桌上睡着了。这也不怪她,往她手上涂的药里,有安眠的草药。
月常睁大了眼睛,看奚靖宸起身,将白栀抱了。
“哎,这小子,他------”
奚昀适时一抬手,镜面瞬间熄灭。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月常一转身,“奚昀你干什么!”抱着镜子跑到他跟前,“正是关键时候,怎么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