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决没有动。
我迅速转身，可迈开的脚步却怎么也快不起来。
随着我的离开，他自顾自地开始说话。
我跨出第一步。
“情深，我爱你。
从当年的小哑巴开始，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你爱到了骨子里。
我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易晟的别墅里。那天，你穿着嫩黄色裙子，脸上有两个特别好看的酒窝，连说话的声音，都甜得快要化掉一样。
易晟嫌我没用，打骂我。
你说，晟哥，你别打他了，小哑巴看着怪可怜的，你把他给我吧，阿狗看着贼眉鼠眼的，我不喜欢他。我喜欢像小哑巴这样的，看着老实。
我当时是有抬头看你的，可你的目光一直都黏在易晟身上，我又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那时候我就在想了，我一点都不老实，总有一天，我会把易晟踩在脚下，让你抬着头，像看着他一样，把目光紧紧地黏在我身上……”
我听着，只觉得脑海里像漂着一团棉花，连我的脚步，都变得怠懒软绵。
我狠下心，继续跨出第二步。
他也继续说：“我从小就不跟亲人在一起，也没有朋友，一直一个人孤独地成长。
父亲为了培养我，八岁就将我带到了训练基地。那是一座荒岛，四面环海，周围还有很多鲨鱼出没。除了快艇，我们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系。
和我一起训练的，还有很多其他孩子。有些死在了残酷的训练中，有些在逃亡路上喂了鲨鱼，还有一些，被活下来的同伴，送到了鬼门关。
可每次我任务失败，易晟和余海飞打我骂我的时候，都是你替我挡在前面。
你求易晟，求余海飞，你说小哑巴知错了，小哑巴以后不会了，小哑巴只是为了救我，小哑巴不会背叛我们的。
你冲过来抱着我，就像每次你欢迎易晟回来一样，用力地抱着我。
你对那些人大喊，不要把小哑巴赶走！如果把小哑巴赶出暗影，世界上就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可以不顾生命地保护你。
谷决需要你，余情深……”
脚步越来越重了，他的话里就像藏着千斤大石，压得我抬不起腿。
我的眼角潮湿一片，咬着唇跨出第三步。
“情深，你不知道，我其实有和你说过话的，小哑巴其实和你说过话的。
是那次你的生日宴会上。
易晟被余海飞派出去执行任务，本来说好晚上七点前会赶回来，陪你一起庆祝的，可到了晚上九点，他还是不见踪影。
你看不见他，还以为是他忘记了和你的约定，你急得哭起来，不管余海飞怎么安慰你，你都一个劲儿地哭。
我那时候看着你，感觉你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因为你在意的人没有来赴约，就把家里闹得翻天覆地。
可想想，我又嫉妒得快要发疯。
你在意的人啊，从来都是易晟。
而我，只是一个负责保护你的小哑巴，卑微、低贱、满手肮脏。
可再想想，我又觉得无奈。
你那么好，我怎么舍得你掉眼泪？
你喜欢的东西，我就是抢，也会给你抢回来。
我出去找易晟，他确实遭到了仇家的袭击，差点死在敌方的枪下。
是我！是我冲过去，拉过他的身子，帮他躲过了那一枪。可他呢？他却想利用我帮他挡子弹，却不想背后却被仇家砍了一刀。
你总说我对不起易晟，他连刀子都替我捱了，我却毫不留情地背叛了他。
可事实上，那一刀子不是他替我挡的，是他的报应！
后来，我带着易晟，爬了两个下水管道才逃出来。
他已经昏迷了，我那时候真想一刀杀了他，这是我的任务，也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
可刀子还没砍下去，我就想起，你还在家等他，等他给你说生日快乐，我又下不去手了。
当十二点来临之前，我用公共电话拨通了你的号码。
那是我第一次和你说话。
不是生日快乐。
我说，易晟没死。
我听到电话那头的你，先是一怔，然后反复喃喃自语道，晟哥没死，他没事，声音激动到快要哭了。
可是我快要死了，我快要嫉妒得死掉了，余情深……”
我听着他戚然又无奈的语气，双腿就像和地板长在了一起，几乎抬不起来。
谷决从没和我说过这么多的话。
小哑巴的时候是不能，做回谷决的时候是不会。
我也从不会和他说任何关于仇恨之外的话题。
还是余家千金的时候是不会，成为谷太太之后是不能。
我用力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缓缓擦干眼角的湿意。
相爱有时晚，白首总归迟。
既然往事不可追，那就执着地往前跑。
“谷决，我……真的……真的要走了。”破碎的话从我的唇间飘散，我定定心神，勇敢地跨出第四步。
一连跑出好几步，我怕自己会后悔，加快速度，不断地往前跑，往前跑。
当我即将推开门的刹那，我听到，身后的谷决好像动了动腿，他铮铮的膝盖，擦着光洁的地板，往我的方向挪动两步。
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
谷决伏到了地上，没有看我，声音沉闷。
“余情深，你今日要走了。有些话，现在不说，我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说了。”
“我不想听。”
“但我想说。
情深，余海飞和易晟作恶多端，我不曾后悔灭你满门。
但我最痛恨的是，肮脏卑劣的我，竟一步步将你也拉入这荒芜地狱。
你原本单纯、善良，是我将你逼成怨毒、刻薄，你原本安稳、和乐，是我将你毁成暴戾、梦魇。
是我满手血腥，不自量力地企图为你重造天堂，可鲜血易鲜血，我拿白骨与赤血堆砌的天堂，在你眼里不过一场阿鼻地狱。
我承认我有罪。
更不敢奢求你昂贵的原谅。
在你面前，我狂妄、自私、残忍，在你身后，我却卑劣、懦弱、悲观。
临行前最后一眼，我谷决向你谢罪。
愿你余情深此生，再无苦难，再无怨愤，再无另一个纠缠你至深的魔鬼，就此平安和乐。
我也会重新娶妻生子，恭顺长辈，爱护发妻，好好教导我们的孩子，愿他成长为你心目中喜欢的男人，正直、善良，温和、通达。
余情深，愿我们，此生再也不必相见。”
他的声音灌在我耳边，像风又像雨，我陡然又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