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姑姑半晌没说话。
一阵料峭的冷风从廊下掠过，屋檐下的铁铃不安地晃动着，发出清冷凄凉的撞击声。
“这些事，没姑娘想得这么容易。闵妃娘娘的是非，咱身为奴才岂敢妄论？不过姑娘，一位娘娘能在宫里坐上高位，靠得绝不只是她自己。但凡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皆于本地或原籍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想轻易搬动弄动，又岂是那样容易。”
桑子将耳朵送过去，小声小气地：“闵妃的娘家是不是势力极大，连皇帝都要顾忌三分？皇后娘娘也就不得不给三分面子？”
苏姑姑似笑非笑，嘴巴不动却有声音传进桑子的耳朵里：“娘娘原是都太尉统制县伯公之后，共二十房，京里二房，余在籍。她大舅舅前年替皇帝镇守西关，去除异已心头大患，去年刚刚升做神勇大将军，你说，皇上能说罚，就罚这位外甥女吗？”
桑子一边感慨这时代宫中女官不好当，连腹语术都玩得如此熟练，一边又感慨皇帝其实也不能样样遂心，比如喜不喜欢一个女人，其实还得看她娘家脸色。
苏姑姑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姑娘你真是太嫩，这些事原就是权势富贵的附属品，没有这点胸怀本事，哪里坐得上龙椅。
“还有一点，后宫主子们也太多，不竖块硬点的牌子，也不知会整出什么妖蛾子来。三下里齐一，闵妃娘娘的位置，暂时还是稳的。”
桑子心头一动：“若从这个角度延生出去，恐怕还有一点，姑姑您没说吧？”
苏姑姑眼中闪过幽幽的光：“嗯？那就请姑娘赐教？”
“若没有个大辣椒在前头杵着，又怎么能知道正宫娘娘宅心仁厚？”
苏姑姑无声无息地笑了：“姑娘好想头，我竟没想到。原以为姑娘不懂这些，现在看来，竟是多虑，姑娘如此冰雪聪明，原也是一拨就透的人哪！”
桑子眉头一挑：“谁认为我不懂这些？谁多虑了？”
苏姑姑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笋，轻轻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不再说话。
桑子哼了一声：“得了，您不说我也知道。您那点心思全是为了您的主子，三岁孩子都知道。”
苏姑姑忍笑：“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姑娘还问？”
桑子一怔，继而作捶胸顿足状：“这才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
苏姑姑呵呵笑起来：“姑娘做好事都做到别人家去了，菩萨还能让姑娘砸了脚不成？”
桑子这回可真呆住了。
“您的耳报神可真灵通上天了！我那头才给刘家的七姨奶奶出了主意，您怎么这会儿就收到信了？您不会在我们所有人身上都装了窃听器吧？”
苏姑娘表示她不知道什么叫窃听器，不过耳报神一说还是准的，毕竟到哪儿都放赏，跟所有来往望族府邸上的管家丫鬟关系都极好，对信息流通还是很有帮助的。
“那也不对，”桑子还是觉得奇怪：“七姨奶奶整日缩在那犄角旮旯里，哪个下人会替她通风报信？再说我不过出两帖方子给她做菜，那方子怕还在她匣子里收着呢，姑姑您怎么就收到风了？”
苏姑姑这回可算放声大笑了：“你那方子是不是延自乔二爷手笔？七姨奶奶不放心，求了位相厚的看门婆子，带到外头找乔二爷看了，问是不是真的。兜这么大个圈子，你想我会不会知道？”
桑子一怔，随即跺脚咬牙，但还是笑了。
“别怪她，”苏姑姑轻轻地道：“那是个被人欺负到骨子里，因此谁也不敢信的可怜人。乔二爷原以为是个玩笑，正碰上我进来，我跟他说了，他才接了过来。跟着便吩咐那婆子，回话说确定无误。你那两张方子他其实没细看，一见是你的笔迹，二爷先就笑了个半仰，说这丁姑娘手够长的，到哪儿也不忘帮助苦难中的姐妹们。”
桑子虽不怪七姨奶奶，到底还是有些悻悻的：“乔二这厮倒会说话，怎么不说我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了？可惜落了凡尘，反而让人不信。”
苏姑姑看出她有些许不快，不由发笑，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看她平时再伶俐，也还是不免有些娇憨之气。
“说到酱这个东西，我倒有些好货，不知姑娘有没有兴趣？”
苏姑姑故意压低声音，有些鬼祟地问着桑子，后者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心想你一个宫里的女官，别的绫罗绸缎好货也罢了，酱也能有好的？难道把皇帝吃的弄一碟子出来卖？
别说，要真有，桑子还确实挺想尝尝的。
“有兴趣，我当然有兴趣，不知姑姑说的好货是指？”
“内廷宫监自己在宫里做的酱，”苏姑姑饶有兴致地看着桑子：“怎么样？有兴趣吗？”
桑子差点喷出嘴里的鱼腮帮子樱桃肉：“真的假的？伺候主子能有这么多闲工夫？还做酱？再说搁哪儿晒啊？！难道皇上仁心大发，允许在他看折子的同时，放乾清宫大院里晾酱？”
自己说着都觉得好笑，忍得腹酸肚子疼。
苏姑姑却很正经，甚至还有几分严肃：“姑娘，乾清宫这三个字可是开不得玩笑的。从今往后，这样的话少说。”
桑子吐了下舌尖，转过头对着漫天大雪做了个鬼脸。
“其实是这样，宫里正日子多，各宫主子时不时地要求神拜佛，每每祭祀完了之后，要送神散福，祭品里的那些个点心，就散福给掖延上下人等。因为数量太多，一时谁也吃不完，而且久吃生厌，但白丢了，又不免可惜。都是上好的油面做出来的。于是呢，就有一班脑筋活动的太监们想出点子来了，他们把是分到散福的奶油点心，全部买下来。”
桑子一听便瞪大了眼睛：“做酱？！”
苏姑姑含笑点头：“没错。”
原料有了，就得找地方。桑子刚才说得没错，得有地方晒，还得是大场地翻晒，而且要晒得透翻得动。当然，宫中可做晒替的广场到处皆是，可是在大明大摆的场合拿来晒酱，那就太不成体统了，皇上也绝不会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