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平三娘来到丁家小院。
是桑子邀请她来的,既然说要合作,人家也请自己看过她的工场了,自然也得请人家上门,看看自家蚕宝和桑林。
丁锐正见是平三娘,倒真觉得意外不少。
多少年前,风头正劲的优角人物,忽然消声灭迹,又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还说什么开了织造场,丁锐正简直觉得好像做梦一样。
不过女儿的话,又由不得他不信。
丁家婆娘也帮着说话,说亲眼看过三娘的绸缎铺子了,生意很不坏,虽开在小巷里,却红红火火的,又都是些外头买不到的独特花样,颇居匠心的。
丁锐正看母女俩解释得一头都是汗,笑了:“我又不曾说什么,娘俩急得这样做什么?”
平三娘站在院里,抿了嘴笑:“必是说我身份不正,怕带累了丁家名声?”
丁锐正哈哈大笑:“别人也罢了,谁敢说平三娘身份不正?几十年前的老人,谁不知道当年三娘连皇上都拒绝了的事?”
一语出口,忽然触动他自己的心事,丁锐正的脸色阴了下去。
平三娘看出苗头不对,淡淡地接了一句:陈芝麻烂谷子了,提那些做什么?对了野蚕呢?丫头,”搂过桑子来:“带我山上看看吧?”
桑子点头,因身量高过平三娘,便垂头迎上对方眼睛。
她的睫羽纤长浓密,仿佛蝴蝶的翅膀,扑闪间露出两只幽黑明亮的眼睛,如那深山里的潭水一般清冽幽深。
平三娘暗中吃了一惊。
这丫头有心事!
且这心事还不小呢!
不过眼下明显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因此平三娘一字不吐,只跟在桑子后头,出了丁家小院。
“老方在山上呢,”丁家娘子追出来嘱咐一句:“渴了叫他给你们烧一壶茶!”
“知道了,娘!”桑子回眸,清亮亮的眼睛弯得一双可爱的小月:“放心吧!”
平三娘没说话,注意地观察着桑子。
正值五月天气,山上野花烂漫,粉蝶飞舞,桃杏相次开发,混在大片的绿桑之中,绿烟红雾,迷漫几十余里,暖融融的春风拂过,将人心都吹乱了。
平三娘看过几株桑,又细验过枝叶上的柞蚕,见只只饱满圆融,精神头十足,看得出是好种,吃得又欢又快,不待走近就听见耳畔沙沙直响,绵延不绝。
“果然不坏,”三娘其实并不懂蚕经,不过多年经手丝茧,粗通些道理,此时看来也觉得十分满意放心:“出过茧子了么?”
桑子点头,指向不远处一座小蓬子:“出过一轮了,不过没拿下山去,就近放在老方那儿了!三娘累不累?渴了吧?走,过去正好喝茶带看茧子!”
三娘笑了一下,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反从路边一丛野蔷薇上揪下一朵粉色艳朵儿来,轻轻替桑子鬓在耳边:“谁家年轻姑娘不爱个花儿粉儿什么的?只有你,见一回素一回,进城时还好些,好歹头上还有两根鎏银簪子充门面,现在呢?这算什么?”
桑子摸着发髻上的竹簪子,勾唇一笑,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整日在家,不是弄蚕就是采叶,穿得干净清爽就完了,打扮起来,给谁看?”
不料话一出口,桑子自己的心反一动。
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回应三娘的话,又好像另有所指?
还是自己多心多想了呢?
于是桑子情不自禁偷偷去看三娘的脸色。
三娘倒没什么说的,只拉起桑子的手来:“虽如此,这般好风光,又得天独厚有大片新鲜花儿可带,为什么不带?我们城里想个花儿朵儿的,若是自家的不凑巧没开,还得等串巷的货郎来卖,你倒白辜负了这春光!”
桑子心头一酸,本能地垂下头去。
辜负?
我辜负了春光?
谁又辜负了我呢?!
三娘将她的反应收进眼底,不动声色地又道:“几天没来,我倒觉得你好像瘦了。”
桑子勉强微笑:“忙的吧?这几天又有一批老蚕上山,晚里睡不好,所以才……”
三娘哦了一声:“虽如此说,不过你家年年日日都是如此,为因为这个就瘦下去?看你,”捏了下桑子的脸颊:“肉都没了。”
桑子故意嘻着嘴:“没了好,多少姑娘还特意少吃饭减肥呢,我这是迎合大众审美观!”
三娘完全没听明白她这话是几个意思,不过依旧不肯放过她:“人家是特意,你是无意?既然无意,怎么白瘦了?不会是病了吧?乔二爷也不知哪儿去了,不然叫他看看倒好。”
话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到老方的草棚子前了,老方一早迎出来,听见三娘的话,连向地上呸了几口:“别说了,您不知道,我家姑娘是叫人坑了啊!”
桑子立刻喝断他的话:“老方你少废话!”又介绍三娘,又命老方烧茶:“娘嘱咐过,不得怠慢了这位!”
老方这才悻悻地去了,半天捧出一只红泥小炉来,放在门口一只烧得有些发黑的土灶上:“这位是平三娘吧?久闻大名,前几天就听我们姑娘说你要来了,当年也是听闻过名气的!不过山上条件简陋,三娘您别嫌弃啊!”
桑子笑嘻嘻地接了一句:“灶是土砌,不过茶叶和水都是上好的,尤其是水,山上清泉,再无比此更轻飘的衬茶之物了!”
三娘亦点头叫好:“城里想要这水,还得花钱雇人,大老远运去呢!”
老方咧开掉了两颗牙的嘴,笑得眉飞色舞的:“还是三娘识货,又会说话!”
草棚里暗不见光,老方又直推空气不好,其实是他还没整理内务呢,自觉见不得人。
于是大家一起坐在门口草丛边,好在桑子给三娘垫了块自己的汗巾,知道对方是个有些讲究的人,再说,也免得污糟了她身上那件月色绣百草拂天的纱衫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