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当然不会说算命的相士说的，就算这相士再了不起，也不适合在如此严肃的场合中提及。
她看得出来，自己一提到花机两个字，袁师傅便跟踩中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他是这里当家，这里是织铺，花机怎么会是个提不得的字？
不过管他呢！
既然如此，那就省略这一步好了。
“小袁师傅在不在？我能不能跟他谈谈？”桑子不想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纠结，对她来说搞定这位还得再去找另一位，再说，还有孙五爷的事，今儿她很忙，不想去理会别人的家事。
袁师傅瞪大眼睛，站起身来，竟一步步逼近桑子：“我问你，哪儿听说他会做花机？”
桑子看得出对方双目赤红阴沉，但她不怕。
“您外头不少花机吧？听声音至少三架以上，是您自己做的？还是小袁师傅做的？这根本不是瞒人的事嘛！我家世代蚕业，也算跟织造有关，打听些花机的事，不算过份吧？”
袁师傅已经走到桑子跟前，负手而立，略显浑浊的眼中闪过锐利的光，他莫测地勾起唇角：“哦？跑到织户家里打听花机的事？！你年纪虽小，也不至于这么没见识吧？没听过抢生意三个字怎么写吗？”
若是别的姑娘，到这会儿可能会被吓哭。
虽是青天白是，织铺里却暗无天日，织机声咯吱咯吱，一刻不歇令人心烦，第一次来的地方，又被个陌生人威胁。
似乎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也不应的境况。
但桑子就是不怕。
“抢生意？”不但不怕，她还笑了起来：“外面几十家织铺，一家连着一家，我进来时差点找不到门，他们算不算抢生意？！京里这么大，这么多人要穿要用，抢生意？就全让给您一个人做，您不吃不喝不睡不休，做得下来吗？”手一指外间：“就算您肯，那些织工也肯吗？才是谁说要严宽并进的？”
袁师傅怔住。
小丫头可以，一句话说得当几十人家的他，愣是回不上话。
“咳咳，”外头有人清嗓子，桑子不回头也知道是婆姨又折回了头。
“我刚才忘了一句话，才马四恍惚提到，她是跟平三娘一块的。”婆姨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天井里，不敢进也不便退地袖着手。
平三娘。
袁师傅紧绷的面皮陡然一松。
“你怎么不早说？”他转过身，悠悠然又坐回原处：“平时见你多嘴，关键时刻一句话也送不到！出去看着那些织工！好生着！前几天东头有家绣坊，坊主家生儿子，儿子的命根儿都叫人悄悄捻断了，生下来就是太监！就是杀不死你，也要受罪！”
婆姨悚然变色。
外头的织机都顿了一顿。
桑子只在心里笑，吓唬谁呢？她充耳不闻地眯了眯眼睛：“您认得平三娘？”
袁师傅哼了一声：“这城里谁不认得那个辣货？”
语气里满是不屑。
不料话音未落，桑子却突然变了脸：“辣货？只因为她跟你们男人一样做起织铺生意，就喊她辣货？！她不辣些，怎么从你们手底下抢活计？她手里那些个女人怎么活？！你吃得起饭，也得让别人喝得上粥吧？！”
刚才的话没让她动容，批评平三娘倒让她生气了，袁师傅一时没弄懂这脑回路。
其实很简单。
男女不平等，男权为上，触动了桑子的神经。
一个小姑娘上门你还要摆三分威严，男人就这么有权？！
桑子最讨厌男人拿出这样的假威风，真有本事，你怎么自己不坐到织机前头去？眼前这份不大不小的家业，说白了不也是外头那些婆娘日夜不停手地挣下的吗？！
“不是我看不起平三娘，”看出桑子的愤怒，袁师傅不知怎么的就软了三分：“她的为人处事城里是出了名的，姑娘你随便打听便知。”
桑子笑了笑：“什么为人处事？说来说去就那几句，掐尖不让人，绵中有针，男人在她身上占不着便宜，就说她不是好东西呗。”
袁师傅被说得一愣，半天回不上话，竟讪讪笑起来。
这姑娘的话有劲道，好像风刀子刮人脸，一下是一下，打不出痕迹，但摸摸火辣辣，生疼。
婆娘在外头偷听，一时恼火，因为当家的竟被个小姑娘训，但心底深处，又莫名有些痛快。
“闲话少说，我到这儿来是有人指点，说小袁师傅可做花机，因此求见一面，”桑子有些不耐烦了，本就一身的事，没工夫跟这儿磨嘴皮子，又不是辩论大赛：“他到底在不在？”
袁师傅哼了一声：“他整天不着家，我哪里理会得？”眼神变得深邃：“姑娘你跟平三娘做什么生意？据我所知她已有不少花机，难道？”
桑子起身一抱拳：“告辞。”
“等等！”袁师傅看得出来，这姑娘身上有股天生敏锐之气，再说，丁家的蚕丝，城里城外名气不小：“平三娘能做的，我也能做，姑娘要不考虑考虑？”
桑子想都不想：“再见！”
袁师傅不无遗憾地看着她的背影：“丁姑娘，若改变主意，我随时欢迎！”
这什么高人一点不靠谱！桑子气呼呼地穿过天井，给的地址倒是对的，但情况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嘛！
快到门口时，一个人影快速从她身边窜过，嘴里隐约念叨着什么，等到桑子听清，人早已消失在后院。
拐出去后门进，右手第三间！
有人在提示自己！
桑子大喜过望，只可惜那人走得太快，一眨眼工夫就看不见她。
没错，是个她，是个女人的声音。
桑子顾不上多想，出了前门就问人，然后直奔后门，待看清眼前的泥泞污糟小路才想起马四的话，果然到处是牲口粪尿烂泥塘似的，让人下不去脚。
但没办法，谁让那小袁师傅如此重要又偏得住在这么个地方呢？！
一路捏着鼻子拎着裙边，桑子好容易才来到袁家后门，这里家家都一样，若不是那个比别家大些的西瓜灯指引，没准她就又掉进迷魂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