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间，已到了一个织坊门口，果然还是一个米黄色西瓜灯，门洞却比别家宽些，进去先听见人笑，婆姨们的笑。
“从早忙到晚，还不让人说说笑话？”一把爽利到刮挺的声音：“我说徐头儿，您那脸也该摸摸香胰子，不然糊上了，就跟块板儿似的啦！”
跟着就是一阵比刚才还热烈的笑，笑得起伏跌宕，延绵不休。
车夫一边跨门槛儿，一边扯着嗓子喊起来：“告诉老袁，我马四来啦！”
里头立刻有个浑身污浊不堪的小丫头跑出来，手里还攥着一只鲜莲蓬，嘴里嚼着，笑得跳起来：“马四叔？！又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啦？！”
马四一伸手将她抱得老高：“小莲子就知道吃！看这一身上下弄得乌七八糟的！你娘呢？！”
“找我干什么？”刚才说话的那把女声走出来，年纪三四十上下，跟蝉娘差不多，眼眉清爽，倒是齐齐整整的打扮，天蓝色纱的小袖衫子，配合蜜合色的裙子。头上也不多戴什么，一对鬓钗一对簪子，耳朵也没用环子，就是家常的丁香，小小一对，灯光下闪着微光。
“我才找这丫头呢！就知道去湖里拔莲蓬了！看弄得这一身泥！见外人见了，当我不是亲生的不知怎么乌糟她呢！”女人嗔着骂小姑娘，明显那小丫头也不怕她，见说自己脏，笑嘻嘻地从马四身上跳下来，向后头逃去了。
桑子心里哦了一声，想来这丫头不是婆姨生的，看来是后妈。
“袁家的，你好歹也收着些声量，我一进门就听见你叫，你当家的呢？管自不在？放着你当大喇叭四邻八居的吵？”
马四明显跟这婆姨很熟，上来就开玩笑。
被叫袁家的婆姨，也不理马四，只管将桑子下死眼打量一阵，然后摇头：“领来上工的？！不是这里的人才，马四，这姑娘哪里干得了我们这里的活计？她是做大事的人，眼睛里都写满了精气神。你带她来做什么？干不了三日就走，我这里不要这样的人。”
马四笑得咳嗽：“当我是人牙子呢？我领她来找老袁有事！她当然不是做织娘的料！人家跟平三娘合伙呢！”
袁家的哟了一声，愈发将桑子看得入眼入眉，半天移不开视线，桑子就这么站着，似笑非笑，不卑不亢，睫毛也不眨一根，让她尽管看个够。
“行，平三娘！”看完了之后再开口，袁家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三分敬佩：“那里头请吧。”
一行人跟着她进了天井，桑子见是个宽宽绰绰的四合院，青堂瓦舍，四周围超手游廊上挂着八面宫灯。
看来家底子很有几分本钱。
“找我当家的做什么？”婆姨指着桌椅让桑子坐了，却问马四。
马四指指桑子，开口：“哪，姑娘，地方我是给你带到了。我干我的去了，你们慢慢谈。”
桑子笑眯了一双眼，眸色微漾，似轻风掠过水面：“袁妈妈，头回见面，我姓丁，是城外养蚕人家。今日来求见袁师傅，是想找他问问小袁师傅的事。”
小袁师傅？！当家的那个败家子弟弟？！找他做什么？！
我的天哪不会是上门来要风流债的吧？！
这下婆姨更吃惊了，张大嘴说不出话，正巧里间出来个人，身段极直，黑眉白发，手里拿着一段织锦，一出来便递给婆姨。
“花样不好，是次等，一会叫她们重弄，记在坏帐上。”
婆姨的下巴趁机收回：“这位姑娘找老二，一上门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我看叫她走吧。”
边说，边冲当家的使眼色。
袁师傅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桑子，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桑子不动声色。
“你先出去，这里有我。”袁师傅忽然收回目光，对自己婆姨挥挥手：“对了，嘴头子上松泛些，这个月次的可有些多了。”
婆姨立马变了脸，嘴里骂骂咧咧起来，袁师傅冷下脸来：“才叫你松泛些！”语气变得严厉：“太严了不好。懂得宽严相济，绸缎才织得就好就快。死盯着鸡毛蒜皮，她们心里恨你，又拿你无可奈何，使个小绊子，今儿弄坏个机梳，明儿织个次布，那才是使不完的麻烦！”
婆姨被训得无话可说，刚才还一脸的机灵劲，这会儿乖乖都收起来，嘴里老老实实嗯了一声，向外头去了。
桑子唇角笑容不变：“袁大叔，好厉害。”
袁师傅淡淡扫她一眼：“坐下说话。有什么厉害？你也懂得这一行？听说家里养蚕，城外丁家的丝我是知道的，早年也收过，不过现在价格高，改了别家。找我有事？”
有意不提老二的话。
桑子不慌不忙，一条条回应：“我不懂行，不过知道松不成气候，严得有分寸的道理，哪一行都一样。我家的丝好才价高，蚕农不易。不过今年没涨，风灾过了都没涨，或者您再看看，也许还能合作？我找到这里，也不为找您，不知您弟弟，小袁师傅在不在？”
袁师傅额上青筋毕现：“姑娘，我一向听说丁家门风严谨，怎么你跟老二搅合到一处了？”
其实从进门提到小袁师傅，婆姨到当家的这种表现，桑子早在心里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刚才提到风流债三个字，更是坐实了她的推测。
想必这位小袁师傅是位花花公子，上门来寻债的姑娘不少，自己也被当成了其中一位。
花机师傅是这样一位人物，桑子倒也没觉得奇怪。
这些天她见过的奇人异事够多了，一位登徒子还排不上号。
“我找他因为他是做花机的能手，别的事我不知道，也没听说，至于丁家门风，您倒是没有听错。”
桑子的声音轻软温柔，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自若的气息，但隐约间，也有一种让人无法质疑的威势。
袁师傅错愕和惊悚，张了张嘴，半天才合拢。
桑子的话搅起陈年旧事，许多早已尘封的往事，随着她的声音腾起烟灰，弥漫出新的雾障。
“你从哪儿听说，老二会做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