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不对劲!”丁锐正已经抽了整八袋烟了,来回踱步半宿:“不行!明儿我得进城一趟!”
桑子坐在床沿,抬头看看他,没吭声。
娘在灯下绣花,不时揉揉眼睛,不知是累还是泪,听见当家的这样说,又是一声叹息。
自打郑家那位大爷离开,她已经叹了八百声了。
“你去有什么用?”她的声音显得特别软弱无力:“皇上决定的事,五爷还能说不去不成?脑袋不要了?”
丁锐正发狠,抽出烟袋,下死力在鞋底上磕了磕:“他娘的糊弄人呢!去那边不是送死是什么?要这样死还不如留在山上!”
丁家娘子大吃一惊,丢下花绷跳起来就捂他的嘴,憋了半宿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当家的你疯了!这样的话也敢说,难道不要命了?!”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
这是一言堂,无可奈何。
丁锐正急得红了眼,一身力气藏在筋子肉下,使不出,几乎要从头顶上冒烟。
桑子起身,扶住娘,后者抖如风中落叶,呜咽得说不出话。
“爹,明儿我去。”
丁锐正和娘子不由同时错愕,异口同声:“你去?!”
桑子冷静得像是绝壁上的染雪青松:“我去。我找干娘问问怎么回事。要动身总得点兵,不会走得太快,一两天时间总是有的。待咱们打听到再做决定不迟。”
丁锐正缓缓摇头:“还打听什么?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五爷前几天还总记挂着给咱们捎信,这两天没了动静,我还说这小子是不是得地富贵就忘了老友,现在看来,根本是他已经,已经……”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说不下去。
桑子却出奇地镇定:“不见得是板上钉钉。皇上要的是颗定心丸,去北边可以算,那别的事,也能算。他不过是要拔了老虎嘴里的牙,让它不能再伤人罢了。”
丁家娘子摇头流泪:“那又怎样?不去北边还有南边,无论如何,皇上动了心思,五爷这条命,怕终是保不周全。”
桑子不再坚持:“无论如何,见了五爷干娘再说。咱们先歇息,先把自己熬干也于事无补。听我的,娘,来,熄了灯,活计明儿再做。爹你也睡吧。”
丁锐正深吸一口气,哪里肯?
“我去蚕房看看。”
桑子伸手拦住不让他出门:“您出去了娘能放心?她身子才好些。”
声音低低的,带着哀求的意味。
丁锐正看着女儿点漆似的明眸,心软了。
待爹娘都安歇下,至少表面上,丁家小院平静了,桑子拎着桑叶篓,来到蚕房,一把二把,细细给匾额里的蚕儿们加食。
沙沙沙的蚕食声,让桑子跳得发疼的太阳穴略微平伏一些,她其实心里早开了锅,刚才在爹娘面前不过是强撑。
她心里清楚,如果连自己也崩溃,那可真要出事。
姓郑的那小子本意是好的,他来向自己通风报信,其实也算头上顶了雷,若按还人情算,其实已经抵清他欺瞒身份一事。
说到底,桑子没多怪他,他跟那个人,不一样。
至于德清此来是否另有目的,桑子暂时不愿去多想。
五爷这事着实棘手。她现在全付精神都在这件事上了。
但想归想,这可不比花机师傅,找条人脉顺藤摸瓜就能成,这事通到天,她再有本事也不过是个农女身份,告御状也没有告到皇帝老儿自己身上的。
思来想去,哪条路都是死胡同。
不过不怕,前世的自己就是有这点好,很乐观,当然不盲目,但认准世上无难事一条规矩。
毕竟人不是还没走嘛。
她咬着牙安慰自己,直到将一篓桑叶喂完,心平气和了不少,上床躺下,很快鼾声微起。
不养足精神怎么呢?天大的事,不也得人的肩膀来扛吗?
不过几个时辰,五更天没到桑子便又起身,睡眠质量好时间不久也够了,捞起竹篮上山时,爹娘也都醒了,一个眼睛肿一个长叹气,估计都没睡好。
“爹,我跟你上山,娘,您煮好粥别往了给鸡笼里丢把米。”桑子装看不见,跟平时一样的语气。
走出院门,桑子停下来拉住爹的衣袖:“娘身子不比从前了,您得多照看点,五爷的事……”
古代的观点,男人才是家里的天,桑子知道,能让娘定下心来的,只是爹一个人。
丁锐正愣了一下,转身正视女儿的脸: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眉宇之间略微有些倦怠,旁人看不出来,可他是她亲爹,眼皮多眨一下也有心灵感应的。
他猛地有些心生愧疚。
“嗯。”除了这个字,丁锐正说不出别的。
桑子笑了:“嗯!”重重点头:“咱走着!”
走着!
路不都是人走出来的吗?!
丁锐正再迈出脚去时,忽然莫名觉得轻松了许多,虽然跟昨晚比,事情并无多大改变。
但人是情绪的动物,情绪好起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路上,桑子细细跟爹商量:
“我今儿本就打算进城,顺道过去看看。这事我会小心提起,先听听干娘怎么说。五爷硬脾气,不见得肯跟我说实话。”
丁锐正点头:“是这么个理,我也正想这么说。”依旧没有别的话。
桑子知道,他是把心事藏在心里了。
两人默默采叶,又看一回柞蚕,丁锐正对这些小东西总觉得来路不正,心里本就有气,下手便不免重了些。
桑子轻轻挡下他的手:“爹!柞蚕出的丝也一样好用,虽比不得桑蚕,但做戏衣,做丝被、蚕丝毯,都是上等首选。一样换银子做生活,别看不起它。”
丁锐正被说得又是一怔,看着女儿半天回不上话,过后苦笑:“丫头,你说得都有理,你长大了。”看看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双手,又想叹气,强忍回去。
我也老了,还有五爷。我们都老了,这世道也变了,变得叫人认不出来,年轻时的意气飞扬,到头来没准只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