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从前的性子，一定会吐掉嘴里这口血，跳起来。但现在，他似乎认清了形势。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
更何况，他在这三个月时，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也会犯错，更要命的是，有的错，犯下了甚至连个解释辨白的机会都没有，意图纠正更是妄想。
丁桑子。
这三个字就是一道疤，将他从前那颗桀骜不驯活泼泼的心，封死了。
因此皇上给了这么大难堪，闵妃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他都没吭一声，虽然不情不愿，但也硬挺到现在。
皇后更不会理，面对如此笑得就快藏不住野心的闵妃，她只轻描淡写地看对方一眼。
闵妃没等到回应，更不开心。她本就是刻薄寡趣之人，看不出何时该见好就收。
贱人装什么装？！儿子就快保不住了！宫里女人最要紧是什么？！没了儿子看你还能把持那位子多久！
行，我看你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可惜，她没能等到下一次张口的机会。
“外头是谁？闵妃为什么还不进来？！算了，朕今晚还有不少折子要看，你们先都退下吧。”
闵妃只觉得睛天一道霹雳，准准打在面门上，从里焦到外。
赵公公更加恭敬，向前弯腰示意：“娘娘，请。”
闵妃几乎要伸手去打他，巴掌已经挨着对方的脸皮，却忽然硬生生收在半空中。
“不用你请，本宫自会退下。”
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硬得像数九寒冬放在屋外搁了三天的萝卜糕。
宫女小心翼翼过来，知道主子生了气，自己日子不会好过，几乎是含着眼泪伸出手。
闵妃正好趁势，没收回来的手打得那小丫头顺着台阶就滚了下去。
“做事这么慢，敬事房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宫女哪里敢哭？捂着脸咬着牙，一声不响，依旧颤巍巍地伸出手来，闵妃冷笑一声，扶了上去。
“小贱蹄子，回去有你好看！”
赵公公目送对方离去，抱着手笑而摇头：“闵妃娘娘想是气糊涂了，敬事房哪管这里事？倒是姑姑们要小心些，只怕这几天会莫名生事。”
皇后看着他：“您也是老人了，赵公公，怎么尽说不合大体的话？宫里的事还分你和她？不都为着一位主上？都小心着些，皇上为了北边的事，日夜悬心，后院再添麻烦，就不是领着皇粮当差的人该办的事了。”
赵公公心头一紧，双腿顿时软下去，跪在皇后面前：“娘娘恕罪，小的一时失言，请娘娘……”话还没说完，自己已经打了五六个嘴巴上去。
“行了，”皇后轻轻叫住他：“也没怎么样，我不过白提醒一句。赵公公你也太小心了。起来吧。”看看已经红肿的脸：“我那儿有药，一会叫小灵子给你送去。”
小灵子是跟皇后的小太监，也是赵公公教习出来的人才，这时乖巧地忙应一声。
赵公公感激地无话可说。
皇后才是真正为了自己好。
若不是这几个巴掌，他几乎忘了，宫里最近是非不少，主子们斗气，多少身边的太监宫女也连累进去，皇上心累气不顺，本就看人带着白眼，底下人皮都该绷紧，自己刚才那话，若传进不该当的耳朵里，别的不说，老脸没了是小事，命丢了也不算稀奇。
“小心守着，皇上要什么，机警着些。”皇后扶着小灵子，一步一步慢慢下了台阶，稳稳当当走过来。
宸锦垂着头一言不发。
刚才母后那些话，不止说给赵公公听的。
路过他身边，皇后一个字也没有，也没停留，只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宸锦听见了。
他依旧保持笔直的身姿不动，直到母后走远。
血丝顺着嘴角，蜿蜒如游蛇，影影灼灼，盘旋而下。
赵公公惊了一跳，正要过来，被宸锦一个眼神止住。
空气里的温度仿佛霎那间降到冰点。
宸锦用漆黑眼瞳盯着赵公公，眨都不眨，幽幽沉沉，眼中仿佛笼上一层黑雾，惊悚而让人不寒而栗。
赵公公手脚发麻。
这还是从前那个爽朗痛快鬼机灵讨尽人欢心的七皇子吗？
判若两人。
人总是要长大的。
成长也总是要付点代价的。
宸锦这三个月没白去逍灵寺。
赵公公到现在，总算长吁出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七皇子变得，怎么说呢，更适合宫里了。他替皇上高兴。
但心底深处，他又有些难过。
不过人到他这个年纪，又是宫里的老人，再难过的事，也不过是一阵风罢了。
没办法，不是天生冷酷，也是经的事多，再大的风浪，过去了也不过留下一层沙。
跪到大半夜，皇上出来透气，看见面前地上还有个人，这才想起来似的，叫过赵公公：“就这么一直跪着？”
赵公公乖巧地点头，多一个字也不说。
定宗哼了一声：“叫他起来，不许回自己地方，去御书房，抄南华经，一百遍。”
赵公公忙应一声，再抬头时，定宗早不见了，门帘都没动，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但耳朵总不至于是幻听吧？
宸锦起身时几乎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差点没一个趔趄再度扑倒，好在他年轻，又撑着一口气，硬生生收煞着，扶着身边人，站得笔直。
抄经？！
那就抄吧。
他进御书房时，正是德清告别丁家，进城时分。
桑子最终还是给了他善意的祝福。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嘴硬心软，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凶险，告别时松了口，虽然脸还是狠的，但还是递出一句小心。
德清听见这两个字，心软成了一摊水。
他恨不能说我会小心，我会为了你小心。你能不能不生气？从前的事不是有意隐瞒，要知道局面会变成这样，我一定第一眼就告诉你我是谁。
但你知道后，还会如初的对待我吗？
会不会如受惊的小鹿般逃得远远？！
德清无法知道答案，因为他根本不敢问出问题。
现在谁是受惊的小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