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人甚至想劝儿子别再跟七皇子走那么近,万一真有大不是,连累到儿子不说,恐怕连老爷也被圈进去。
从前以为德清被选为七皇子伴读是郑家的福气,现在看来,没准是福兮祸所伏也。
德清却另有想法。
皇上恼不恼一个人,其实不看罚不罚他,只看理不理他。
宸锦无论好坏,总在皇上心上,从前宠他,现在罚他,却一直不舍得丢下不理,就连自省,也不过是城外郊野,不像老十一,才出生八个月,就被封侯去了东边,连亲娘的面都见不着。
皇上心里有老七,只是摸不准,他到底要将这七子怎么样。太子冠是下了,可人还在眼前近处,一切都是未知数。
倒是刚才见到宸锦,对方的态度让德清十分意外。
所以,才拉了小灵子一问究竟。
“小灵子,到底七皇子做了什么引得皇上如此不高兴?”
小灵子袖了手,支支吾吾,又看看四周,哪敢说实话?
御书房虽清净,但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借小灵子八个胆也不敢在此地而造次。
德清心里有数:“走,我跟你太医院去一趟,我正要找乔馆正,有些认不清路,你领我去可好?”
小灵子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一路上两人沉默,各怀心事,小灵子几乎抬头看德清脸色,欲言又止,德清装不知道,淡淡然处之。
宫女太监们试探的目光跟了两人一路,但都被德清淡雅无恙人畜无害的表情挡了回去。
终于踏进太医馆大门,德清很快将小灵子领进馆正屋里,揭开了帘子,进得房来,就觉得一股幽香药味,甚是醒脾。乔大正在案上写着什么,见人来,不由得一愣。
“郑大爷!”
德清示意他不必起身:“我们只想找个清净地方,您忙您的,里间没人吧?”
乔大会意一笑:“您进去,我这里守着,有人也替您挡了。”
说完继续奋笔疾书,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下,连小灵子也忍不住笑了。
进了里间,德清已走得一身是汗,不必他开口,小灵子忙过去将窗户上的湘帘垂下了,只要微见掀动,便有凉风送进。
德清身坐在太师椅上,一股凉气,激得他心神一爽,小灵子乖巧垂手而立:“郑大爷,您有话,只管吩咐小的。”
德清先没说话,因闻见一股若有所无的香气,清淡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细想之下,实在又不明白是什么花香。
小灵子果然灵巧,见他似有找寻之意,忙捧过一只小小竹编细匾:“是这个味儿。”
德清定睛一瞧,竟然是晒干的桑葚,当下就愣了神,说不出话。
宸锦抄了整整三个时辰,最后一个字稳稳收尾,一星半点抖儿颤都不掺。
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能镇定到如斯地步。
指间轻轻用力,笔尖顺滑地转了个个儿,又转了一圈。宸锦玩把戏似的转了几圈后,忽然冷笑一声,放下笔来。
以为这样就磨折了自己的心智?!
作梦?!
从前自己也许是只知道玩乐,恣意挥洒现成的资源和能力,心计是什么?!不屑于用也看不上眼,凭自己的实力,还用得着装神弄鬼哄着骗着么?!
但现在他才发现,在宫里,没有心计城府,什么能力都是狗屁,任何资源也可能明天就是南柯一梦。
而他的家,就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皇宫。
多少人向往的金子堆里。
或者说,金子坟里。
他终于理解为什么母后极少露出笑容。这里根本没有能生出笑容的土壤,只能滋养出一茬又一茬的勾心斗角,没完没了。
所以真情才如此可贵,所以他才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桑子。
所有的阴霾晦涩中,只有她是明朗的一丝星光。
她会笑会生气,她是活生生的鲜亮生命,她给他的一切都是他从未享受过的。
从前人们哄着他捧着他,现在则拼命踩他贬低他。
全因身份地位的扭转。
唯有丁桑子,在他低微委屈时给他安慰,不为他是任何人,只因为他是他。终于得知他的尊贵,却幡然动怒。
她只看中真心真情,身份地位是她那里,就是个屁。
他真他妈的喜欢这一点。
丁桑子。
宸锦深吸一口气。
想到这三个字都让他受不了的心疼。从此离了后山,他的胸口就漏了个洞,平时不去想,但控制不住时,血就会流出来,提醒着他,他也是有心的人。
然而,现在不是讲心的时候。
他想要的一切,都不可能从讲心中得到。
父皇若得知自己中意农女,后果可想而知。宸锦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坐上龙椅,甚至被贬为庶民,然而他知道,这对丁家将是灭顶之灾。
几年前他听说过一个故事。
父皇一次酒后闲闲谈起,自己在也是皇子时,曾中意过一位织铺绣女。
后来怎么样?
当时的宸锦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喜欢她,招进府来,给个体面的位置就是了。
如此简单倒便宜,可惜不能。
父皇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惋惜之情。
宸锦记得当时的自己,笑着往他老人家面前送醒酒汤,但父皇一恍神间,竟没接到,撒了一身。
宫女太监们吓得掉了魂似的,好在皇帝心情极好,换过衣服也就罢了。
过后宸锦好奇心不死,去母后处软磨硬泡总算将这事首尾弄了个明白。
那位身份低微的女子,自从被父皇宠幸后,很快便不见了踪影,连带那家织铺,一夜间彻底从这世间消失。
“皇子们内斗激烈,你父皇又正是太子一位炙手可热的候选,长辈当然不可能放任这样的事发生。”
母后偏过脸,宸锦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只记得当时自己怔了一怔,酷暑难耐的伏天,屋里却生出冰寒之气。
小灵子捧了西瓜来,母后很快掉过脸来,摸着宸锦的头,微笑让他吃瓜。
宸锦想当然认为寒气来自井水里沁过的瓜瓤,于是大嚼特嚼,那一刻的放纵,轮回到今天,成了刻骨铭心的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