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清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有种心头一紧的疼痛感，来自她的体贴，让他感动到几乎要难过的地步。
他怔在那里看牢少女清丽的面孔。
“可能丁姑娘你不相信，但我这些年最高兴的日子，倒是前几个月在山上。寺里生活清苦，好在清净，而且，还有姑娘帮衬，自由自在，实在是难忘。”
桑子也错愕了。
从来这位跟在顽劣皇子身后的伴读兄，都只给她一种知书达理通人情理世故的感觉，再者，虽说大户人家不见就过的就是天堂般的日子，可听他如诉苦般的说出上面的话来，还是不免让她讶异。
见对方抬眸愣愣地看他，德清也垂了眼睫迎上她的目光，桑子的睫羽纤长浓密，仿佛蝴蝶的翅膀，扑闪间露出两只幽黑明亮的眼睛，如那深山里的潭水一般清冽幽深。
德清心里骤然松爽。
“五爷我会尽力看护，虽说此去险恶，也不代表就只有一死。”
他的话让桑子紧张的心情也松弛下来，一时间她竟露出些微笑意：“我就知道，天下还是好人多的。”
德清嗓子眼一紧，立刻掉转过头去：“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桑子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你今天到孙家所为何事？”
来了就见孙五酒醉，一个字也没跟他说上，这就又走了？
德清笑得很温柔：“事已经完了，姑娘回去路上小心。”
桑子忽然反应过来，立刻脸上浮起红霞。
原来是这么回事！
知道自己得知消息定会来孙家，所以特意来，看自己？！
德清走后，桑子坐回屋里，老僧入定似的沉默而坐，直到对方醒来。
“看来真是老了，几杯酒就醉成这样。”孙五托着头欲起身，桑子按住他，递上一碗水果羹。
“干爹慢着起，看快了头晕！喝了这个，我一直放炉上热着的。”
孙五感激地接了：“丫头，你一直守着我呢？”有些惭愧：“叫你看到干爹不中用喽！”
桑子笑嘻嘻地托腮：“哪个喝到醉不成这付模样？干爹也不是不知道，我爹醉起来，比这个厉害得多呢！那鼾打得，就跟要揭了房顶的瓦似的！”
孙五勉强也跟着笑了一声，嗓子眼堵了什么似的，干得冒烟，好在水果羹是极好的，温和滋润，一碗下去，暖心暖肚肠。
“唉，真不该。”孙五长叹一句。
桑子接过碗，替他拭干净嘴角：“干爹别说丧气话，叫干娘听见，愈发伤心。她一直不敢进来见你，怕叫你看见那双肿眼皮呢。”
孙五苦笑：“若不为她，我也不拼尽这身老骨头了。”
桑子心酸得实在难过，又不得不提起精神来安慰对方：“干爹，刚才郑公子说了，此去他必看护着你，也不见得，就一定会怎么样。干爹你也是水里火里讨生路出来的，怕怎的？！”
孙五呆呆看着桑子：“丫头，说啥呢？郑公子啥时候来的？啥时候跟你下了保证？”
桑子只是笑：“您看您醉糊涂了不是？也难怪，人一来您就倒下了，后面的事就通不知道了。”
孙五若有所思地看着桑子：“他来有事？”
桑子被对方眼神看得低了头：“没说什么事，看您一直醉着，就走了。”
孙五犀利地追问：“那你刚才说，他必看护我，又算怎么回事？”
桑子偏了头，清清嗓子：“字面上的意思，您自己个理解理解吧。”装看窗外天色：“都这早晚了？我也该回去了。干爹您歇着，我叫人来。”
说着不看孙五，起身匆匆走出屋，正碰上田氏进来：“当家的醒了？郑大爷走也没叫个人送送？”
桑子不答腔，只说给五爷打水来洗脸吧，我走了。
马四在车架子上叼着草根哼小曲儿，冷不丁被人猛拍一记：“享受够了吧？！走啦！”
马四吓得一激灵，跳起来抱怨：“姑娘，这就是你不对了，走就走呗，装神弄鬼地想吓死谁？”
桑子笑：“你整天在那阴得出汁的巷道里混，还怕神鬼？！说，刚才一脸不正经的，又想哪个相好了？”
马四不好意思地挠头：“你这丫头片子，嘴巴子可真够泼皮的，没见那个姑娘跟你一样，开口相好，闭口放屁的。”
桑子大咧咧地笑：“要你管！走你的吧！”
她就是这样，在不相干的人面前，什么也不在乎，真正在乎的那个人呢，偏总也不在。
心里装个影子，整个人都变得沉甸甸起来，好像总有个铅块在身体里向下坠，坠得只要挺直腰杆，胸口就会疼。
宸锦在御书房里抄经，一页又一页，躬着身，看不见脸，笔杆子握得铁紧，专心致志到有人进来都不曾抬头。
“喝，都抄这么多了？”
是德清的声音。
宸锦还是不抬头，一笔一笔，划过冰凉的锦筏。
“行了歇歇吧，听外头公公们说，写了一早晨，到现在连口都不喝？”德清轻轻放下手中托盘：“皇后让人送了现熬的粥和四样精致小菜，殿下，多少用点吧。”
宸锦还是停手不抬头，充耳不闻，只管下笔疾飞。
德清站到他身后，看了一会，然后低低地道：“我见着丁姑娘了。”
一刹那笔便走歪了地方，斜斜滑出去老长，错到天边。
宸锦长长地吁出口气，手一挥，玉毫紫金笔瞬间飞上头顶，雕龙画凤的横梁上顿时多出突兀的一横。
狂怒之态渐现。
那双漂亮的灵瞳里闪过暗沉妖光，英挺眉峰染上了愠意，一张俊颜阴沉冷傲。
德清却依旧风清云淡：“很快我就要随军出征，想见她最后一面，昨晚去了城外丁家，顺带，也告诉了她孙五的事。”
宸锦抱着胳膊站在书桌前，高大身躯傲然而立，双目一瞬不瞬凝着在德清脸上，似乎想看透他的心思。
德清坦然而立。
你知道我喜欢她，你也知道，就算是兄弟甚至身份有别，我也不会将她拱手相让。
别的事都可以，唯有她，不行。
宸锦沉了眼眸，绝世俊美的面容冷凝着，周身仿佛有寒气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