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二冷冷回头：“那些不是东西，是人！”
师爷觑起眼睛：“哟，还真是人！咦？这大清早的，这些人坐河边干什么？哎呀露水还没褪呢！可惜了我一双新鞋！”
乔二盯了他一眼。
这师爷他认得，姓胡，人称胡绉，长得黑矮精瘦，麻脸上一双椒豆样的小眼睛，整天滴溜溜乱转，砖头缝里也能刮出便宜来。
可惜，今儿他是注定，要碰上钉子了。
“知道过来，您还穿新鞋？自找不痛快，谁能帮得了？”
一把清亮亮的女声，带着水音，不卑不亢。
胡师爷有些懵住，不明白这里怎么会有女人，不不，女娃儿说话的份儿。
然后，他看见了这位将要令他大开眼界的，女娃儿。
她一身淡色布衣，只是静静站在那里，背后是地平线上蓬勃欲出的朝阳，金色光芒将她周身镀满傲人骄阳，宛如一朵盛开在尘世中的白莲，傲骨天成，仿佛世间所有尘埃都无法沾上她身。
而那对顾盼生辉，像是落了那漫天星辰的璀璨双眸里，似有神光熠熠，不偏不倚地，直直注视着胡师爷。
“早啊，您哪！”
桑子眸光幽幽地看着对方，眉梢地微微扬起，一点一点，将嘴角拉起，轻笑了起来。
莫名之间，胡师爷咽了下口水。
“这位胡师爷，县令让他下来通传一声，人家以为就是一句话的事，想快快了结了，还赶得及回去，喝一壶玉楼春的早茶。”
乔二袖着手，在胡师爷身后坏笑。
桑子点头：“啊，原来是胡师爷，久仰久仰（才怪）！今儿这事，您想快快了结，只怕是不成功。想喝一壶早茶呢，倒是没问题。才走了三位高人，我们敬他们的茶还温着，要不给您先来上一钟？”
胡师爷这才算醒过来，抬起袖子擦擦嘴边的唾沫，转了转眼珠子。
“你们在这儿算是唱得哪一出？你是哪家闺女？哎我不跟你说话，叫你家大人出来！甲长呢！”
离胡师爷最近的一位老者，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就是甲长，丁锐正家的闺女。”
没错，丁锐正就是附近这一边的甲长，说起来算个芝麻粒大的官，但平时基本无事，他也不拿自己当什么长不长，都是一样的农人，靠双手吃饭。这一片靠山吃山还算过得去，税赋也勉勉强强交得起，没出过什么大事。
除了今儿这一出。
胡师爷哦了一声：“原来是甲长家闺女，”其实他也根本不知道这里的甲长是谁，假么假式地点点头：“怪不得牙尖嘴利。去，叫你家大人出来说话。”
丁锐正就在女儿背后，想开口，却被桑子拦住。
“今儿的事，我牵头。您找人说话，找我就是。对了刚才您说要喝茶？到底还要不要？再迟下去，茶可凉了。”
这师爷正有些口干舌燥，听见有茶，也不多想便伸手：“也罢，虽然你们这里乡野想必也无好茶，但好歹润一润嗓子，一会儿我还得跟你们说正经事呢！”
村妇送上茶盅，有吃饭的碗大，一色的白，磁不细，却润厚结实。
胡师爷不放心，看看里头，不知什么名目的土茶，叶阔梗粗，塞了满满半盅，无香无嗅，喝进口极为青涩，好比食草，当下就吐出来，不料竟有回甘，摇摇头又吸一口，这才觉得好，不冷不热，一口气吸干，立时就觉腹空，饥肠辘辘。
“你这茶水，似有清脂去膻的功用。”胡师爷胡乱将茶盅丢还给那村妇，意犹未尽地啧啧嘴：“来时匆忙，没顾得上吃饭，有点什么给我垫垫饥没有？”
桑子似也在等他说出这话，立刻回头，村妇迟疑一下，送出第二只托盘。
胡师爷不经意地伸手，在看清托盘上有什么之后，却猛地吃了一惊，只觉得有一股彻骨寒意从脚心倏地扩散开来，只见他连退数步，脸色惊惧大变。
“这什么东西！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供给死人吃的饭碗也敢拿来呈给老爷！”
托盘上，堆得满满几乎冒尖的碗里，直直插着三根线香。
没错，就是供给死人的。
刚不是才走了两具尸体吗？
就是供给他们的。
“死人吃的饭碗？！”桑子也变了脸：“死人走过的路，您不也一样踩着吗？死人用过的茶盅，您不也一样喝了吗？！死人住过的地儿，您不也一样要收吗？！”
胡师爷根本没听见后面的话，只听到死人用过的茶盅，自己也一样喝了时，便两眼一翻，整个厥了过去。
然而这也不算什么。
现场不有医生候着的么？
只见乔二眼明手快扶住胡师爷，二话不说捏住对方人中，又拿住对方虎口，双管齐下，下死力掐了一回。
胡师爷哎哟一声醒转过来，顿时捂着脸又甩着手：“这都谁干的趁我昏过去？！疼死爷爷我了！”
乔二站起来，拍拍手：“您别这么客气，不用谢！救死扶伤医家天职也！”
胡师爷跳将起来，中气十足地开骂了：“你们这起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戏弄我？！你们是活腻了！师爷我是领了老爷的命令前来通知尔等！老爷又是奉了谁的命令？尔等鼠辈，敢与真龙天子争持不成？！莫说要你们一块地，就算……”
“就算要我们所有人的命，我们也得一声不响双手奉上连句叫屈的话也不能说是不是？！”桑子向前一步，直逼对方那张丑脸：“我等既是鼠辈，就连自己的命也该守不住是不是？！”
胡师爷看着她眉宇之间的凛冽清冷之气，似绝代战剑出鞘，他忽然哑了炮。
丁家娘子见是时候，轻轻做个手势，众人立刻响应，按说好的那样，一个接一个，将刚才已经熄灭的蜡烛，又一盏接一盏的，点了起来。
胡师爷看着眼前，盈盈冉冉，百点星光，与成百双愤怒的眼睛一起，全印到了自己身上。
他咕嘟一声再吞下一口唾沫，连连后退，不料踩中块石头，顿时四脚朝天地，摔了个大马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