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爱自己,至少,应该让自己享有这份自尊,与独立。
否则,丁桑子就不是丁桑子了。
可以爱,但别改变。
别打着爱的旗号,强迫别人为你改变,那太不人道。
雨势陡然变大,一阵接一阵,怎么也止不住,打得身边草叶不住点头,风也变大,脚下遍布吹落的残叶,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桑子也不觉得冷,被苏姑姑的造访引得血也烧起来了,然而只带来周身的麻木感。
突然,刹那间,桑子又闻到了熟悉的那股兰香,若有似无,缠绕鼻息,经久不去。
“三娘,”她冷笑起来,勾起的唇角生硬冰凉,眼神中掠过一丝冷厉:“人都来了,何必躲着不现身呢?”
树木在风雨中沙沙作响,仿佛是什么人在回应,除此之外,别无他响。
桑子嗅了嗅鼻子,雨水也冲刷不了这股兰香,虽然淡,却难以消灭,她顺着来势走过去,隐约看见角豆与香豌豆架下,有个月白色的身影,见她过来,那身影不由得缩了一缩。
“怎么?不敢了?”桑子又笑,一双墨墨黑的眼刹时就反咬住三娘欲躲闪的身体,凭是谁,也难免被那眼咬着,遍体凉了一凉。
三娘犹豫一下,终于走出来,手里撑着一枘纸伞,被风吹得支持不住,有些狼狈,失了平时的雍容。
“丁姑娘。”三娘有些艰难地吐字:“其实,你真的应该听苏姑姑的话。”
桑子深吸一口气,忽然点头:“没错,应该。当年你没走下去的路,我应该替你走完。”
三娘的脸发烫,邪风突至,将她的伞吹翻,瞬间,她的头脸拢进密不可分的雨帘中,一口气提不上,几乎窒息。
“我以为,三娘你当年是凭着硬气骨气才不肯入宫,做那个男人的附属品。”桑子的声音如针似锥,狠狠扎在平三娘失去防备的心上:“没想到,你才不是因为这个。你是害怕,怕自己的身份低微,怕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根本活不下去。”
没错。
三娘闭上眼睛,脸上不知是泪是雨。
小丫头片子,果然什么都叫她料中。
当年的她,才不是一直如外界所传那样,不稀罕入宫,跟几千女人争一个夫君。她只是根本没能勇气进宫,没勇气走进那群雌兽中间,她深知自己会活不下去,所以,临阵退缩了。
桑子到现在,反而不惊不怒了,被雨水打湿的脸颊上,一片洒脱。
“所以拿我做实验品?看看我会不会比你强些?还是觉得礼部那位侍郎老爷,也再给不了你太大帮助,干脆多送个肉参进去?”
平三娘捂住耳朵:“别说了!你说得太难听!”
桑子眸中浮现森冷寒霜:“说得难听也比不过三娘你做得难看!你可以不听不看,不过良心过得去吗?夜里能睡得着吗?如果能,想必也不用冒雨跑我这儿来演戏装可怜了吧?!想让我同情你?所以原谅你吧?”
平三娘抬起头来,哽得脚步都踉跄不稳:“不是原谅,不求同情。是我不想,你也跟我一样。你以为,你我这样的女子,宫外的日子,就好过吗?”
桑子瞳孔猛地一缩,刹那间倒抽一口凉气。
“进宫,你还可以知道谁是自己的敌人,她长什么样,他喜欢她什么?她比我强去哪里?她究竟靠什么本事夺走他的心?”三娘气若游丝:“可在外面,你能知道什么?靠别人喂给你的只言片语,又怎么能填满心里那个总也不满的洞?!”
桑子说不出话。
三娘还爱着那个男人,是死是活,她都丢不下这份感情了。
“我总以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再明智不过。一个戏子,低如尘埃,怎么能在金砖玉瓦下生存?自当在椒墙外,乖乖做一株野草,随是风是雨,好歹,苟且偷生吧。但怎么想得到?!我怎么能想得到?!白天已经熬得筋骨尽断,在人前装得风轻云淡,过了黄昏,却还有一重地狱等着!夜是那样长!那么长!挨上枕头就睡的人,怎么能知道,夜是那么长!”
三娘几乎咆哮,十几年前重创的伤口,至今从未痊愈,一旦生出崩裂之势,如山崩地裂无法阻挡。
桑子深深叹息。
夜那么长。
她的怒气,在这四个字面前忽然消融。
正如三娘所说,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原来时间会过得那样慢,那样残酷不留情面。
点点滴滴,是吹落花瓣的风,是打在芭蕉上的雨,是刮过窗前的铃音,是雪花敲响格棂的触痛……
只因他出现过,来过,一切就再回不到过去,所有的春花秋月,自此都带着他的影子,日日夜夜,星辰变幻间,如刀刃刺骨,分秒不放过失了心的人。
“每一夜,每一夜我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如果我能回到让我选择的一刻,我还会拒绝他吗?”三娘绝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不!我不!我要进宫!我要眼睛里看见指尖上触碰哪怕是他经过的一块泥!我宁可死得甘心情愿,也不愿留在外面,每日每夜,除了冰凉的被褥和自己,一无所有!”
桑子走过去,轻轻拉住对方疯狂的拳头:“三娘。”
平三娘椎心顿足,哭得不能自己。
雨水哗哗地下,小院罩在一片阴沉水雾里。
丁家娘子明知桑子不会再拿酒来,和老方好不容易将自家男人哄得收了杯,这边丁锐正鼾声顿起,那边她立刻去后院找女儿。
不料才迈出门就被逼人的寒风冷雨打得浑身一个激灵,模糊不清的雨雾中,有个人影,似乎是女儿,听见了她的呼喊,慢吞吞向这边走过来。
“桑子!你干什么呢这么久不见人?”
丁家娘子双手抱臂,冷得瑟瑟发抖,待那人走近才发现,确是女儿,却早叫雨水打得不成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