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锐正倒胸有成竹：“这你就错了。她是闺女，却不是普通闺女。我啊，算看出来了，咱家这丫头，有些比别不同。你别管得太宽了，反埋汰了她。若还不信我的话，就看这几个月来她的行事和咱家运道，也该有些省得吧？”
丁家娘子忽然说不出话。
这些天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一遍，她不是苯人，只是略微本份拘谨些，但雁过留痕，无论如何，这几天也学会了许多。
桑子跟着琦妈妈，出了小院，又过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接着就是几百株杏林，但都落尽了花叶，看起来是沉寂的一片，中间围着一座小楼，湘帘晁漾，绮户文窗，已经掌起灯来。
楼的规制并不大，仅一楹，但有三叠。第二、第三叠全是杉木铺地，为了隔潮，四面环窗，虽小却敞亮，翘檐长长地伸出，系着琉璃铃铛，风一吹，叮呤哨啷。
走近了看，才发现楼下竟有小小一片荷田，一只白鹤飞来，却没有栖下，盘旋一阵就飞走了。但倒有一群野鸭，野鸭中杂着一对鸳鸯，昼同飞同宿，令冬日凋敝的气象有些活跃起来。
沿着廊檐一字排着兰花，香气馥馥，桑子顿了一下，奇怪地觉得这味道有种无法言喻，却让人悲伤的冷清。
“姑娘，请上去吧。”琦妈妈推开门，与桑子一个前一个后地走上一具木楼梯，进到一问厢房。朝东有一排窗，从窗里可见一片重影。
城门。
桑子终于明白，对方请自己上小楼来看什么了。
原来，是明天送行的贵宾vip位置。
琦妈妈不知什么时候退了下去，屋里，只留下桑子一个人。
她慢慢踱步到了窗下。
漆黑的城楼，暮色中被衬得墙白瓦青，紫黑后的石砖，寒风中泛着微微冷光。
桑子浑身微微一震，思绪似乎遭到莫名阻碍，有片刻的停滞。
夜色中雾气四起，一切景物都看来扭曲虚幻而模糊，城楼也慢慢隐进飘摇的迷离里，和热气，难以辨认事物的视野里，隐隐约约，有种让人不自觉想落泪的凄楚。
就在那里。
将要告别的地方。
桑子摇摇头，竭力想将负面情绪赶出脑海，然而太迟了，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眶已经被泪水注满，视线被扭曲，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事物都被拉出诡异的弧度。
反正无人，桑子想，索性都释放出来吧，无需掩饰，就哭个痛快好了。
于是让泪水滑落，滴在领口小小的绣花上，顿时濡出一片涟漪。
“真没想到，你会为了我落泪。”
桑子一惊，泪腺都跟着收紧。
原本以为此处只有自己一人，哪里来的男人声音？
门被无声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翩然而入。
彼时灯光明亮，只见来者一身玉色长袍，墨发散在肩头，剑眉与睫毛上仿佛还有光晕洇出，慢慢化开，拢遍周身。
是他。
一向只见他是气质冷硬的，没想到，竟也有温颜展笑的时候，轩眉星眸，如玉温润。
本来桑子只知德清的儒雅，此刻方知，也有人可以双面模式无缝对接地切换。
“你这个骗子！”
泪水还挂在脸上，桑子却开始骂人。
锦宸一点不觉得意外。
这就是她，瞪他骂他。除了她，世上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或者说，没人能得到他如此的纵容。
他并没因此生气，反而放心。一进来就看见她的泪，简直让他心跳都中止，不如被骂几句瞪几眼，好过得多。
“我哪里骗你了？”锦宸挑了挑剑眉，薄唇翘起好看的弧度：“我没说我不会来啊。”
桑子昂起小巧的下巴，一滴泪珠挂在上面，晶莹剔透，摇摇欲坠。
“避重就轻！你让阿瓜带我来，才不是为了明天送行，是为了今天，现在，跟我见面吧！”
锦宸望着黑夜里眼眸晶亮如星辰的少女，语气认真：“为了明天，也为了现在。你不愿为我送行？还是不想跟我见面？”
桑子脸色一僵。
送行。
其实她不明白刚才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但现在想清楚了。
内心深处，她并不想让他走，去那个危险的地方，可很明显的是，她无法阻止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她生气，一半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另一半是因为，这个笑得很可恶的家伙是有能力的，却不愿出手。
“你为什么要去？为功名？打了胜仗回来，就能坐上那个你一直想要的位置吗？”桑子表情僵硬，好像在嫌弃某人的野心，不过她的眼神出卖了她。
真相是她关心则乱。
所以锦宸并没生气，反而愈发怜惜那张越来越苍白的小脸。
“没错，我想赢，想赢个漂亮的胜仗。然后衣锦还乡，就可以做我一直想做的事。”说到想做的事，锦宸绝世美玉一般的面容上不禁绽开一抹春风化雨般的笑容，魅惑至极。
桑子现在却没心情欣赏。
锦宸的话没能安慰她，相反，她更生气了，眉头一肃，眼中陡然迸射出凛冽煞气。
“你想做什么？功名利禄就那么吸引你？当初去逍灵寺是不是也为了这些？什么事值得你要拼尽性命？！”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反正到这一步，她也不在乎别人听不听见。
再说，如果德清真如传言中那般缜密，他一定会将所有事安排得天衣无缝。
锦宸顿了一顿方才开口：“功名利禄？当然，身为男子，哪有不在意这四个字的？尤其我这样生在皇家，没有这个做底气，就什么也办不成。”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霸气凌厉，周身散发出的冷气寒意，让桑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想要保护我的人，我想让我喜欢的女人不再难过，我想光明正大的宣告天下，她是我的人，想见面就见面，不必再如今晚这般，借他人之力，偷偷摸摸。”
锦宸接下来的话，更让她意外不已。
“你的意思是，”桑子竭力保持头脑清醒，以便斟酌字句：“如果你凯旋归来，”当然你必须要凯旋归来：“你就能，就可以，就能得到，那个，如果……”
锦宸忽地一笑，眉目间的冰寒之气仿佛被一缕春风拂化，剑眉星眸，依然霸气凌厉，却又带着惯常的狡黠不羁：“没错，我就能坐上你刚才说的那个位置。别这么害羞丫头，这句话没这么难出口吧？”
桑子习惯性地瞪他一眼：“出生皇家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一介平民农女，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出坐上龙椅登基临天下这样的话？！”
锦宸一怔，继而看着出端倪，望着对面那双同样狡黠的眸子，反应过来，爆发出大笑。
“厉害！”他击掌点头，放声大笑：“不亏是我老七看中的女人！”
就算是玩笑也开得与众不同！讲真坐上龙椅登基临天下这几个字，真不是一般人风轻云淡说得出口的！
桑子不服：“怎么说得跟你看中我才凸显我才华似的？认识你之前我就是这样了好吗？！”
“没错，所以我才喜欢你啊！就喜欢你天生不带修饰的这股调皮劲！”
一刹那，屋里变得安静如鸡。
锦宸自己也被小小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
表白了？！
他不是后悔说出这样的话，只是觉得场合气氛，大大的不妥。于脑海中，锦宸其实已经多次想象过这样的情景。
没错，向她表白。
只是不该是如此玩笑戏谐的语气，应该更温情脉脉，在风花雪月的场景下，更严肃？更认真，一些？
对面的桑子同样也错愕地呆了一瞬。
表白了？
就这样？！
没有玫瑰没有单膝下跪没有小提琴小夜曲的伴奏吗？
就这么，带着玩笑，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不，并不轻描淡写。
在桑子反应过来之前，一道玉色身影猛地袭近，一双温暖的手，包裹住她紧张到发颤的小手，抬眼看时，那双上挑的凤目，逼到近处，宠溺满溢。
他身上的凉气和那种诡魅的香气一点点地侵入她每一寸肌肤，刺激着她耳后的敏感地带，还有在掌心处暧昧摩挲的手指，都让桑子忍不住微微战栗。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一切都是注定天成。
德清其实并没走远，他一直跟着平三娘的马车，直到桑子一家进了别院偏门，他方才从大门处下马。
按计划，锦宸该在小楼里等着了。
德清慢慢走进二门，家人要上来伺候，也被他挥手打发了。
过了杏林，就看见了水荡，那一双鸳鸯正在呷戏，他没心情去看，视线故意绕着走。
小楼后，有两三处茅舍竹篱，是个稻庄，其余隙地尽作平畴，颇有鸡犬桑麻之胜，是父亲闲来无事，修养得清净的地方。
德清站住看了一会，奔波一天，腿脚自然是发酸的，但他还是嫌此处离小楼太近，遂又走远。
其实真嫌近可以不必走到后面，前厅歇脚的地方多不胜数，然后他就是要这样自找麻烦，近处嫌近，心中酸涩无法自处，远处，又觉得太远，不忍彻底放弃。
东边河面窄处，有个石梁，德清慢慢走了过去，原是春天用来练习的射圃，再过去是菊畦，现在都是一片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