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说不敢离开，现在桑子却一口答应：“既然不远，那咱们就去，这里人多，我也正不自在呢！”
七姨奶奶见她肯答应，欢喜得什么似的，脸上微微洇出红晕：“姑娘跟我来。”
原来她的偏院真的就在花厅后面，原本是放杂物的三间耳房，不知为何做了她的下处，院里青石铺地，没有一株杂草，也不栽花，窗棂门框全是漆黑，衬得墙白瓦青。厅房里一堂紫黑木桌椅，铺了绣垫，也只以青色为主，浅浅几束紫苏挂在门框边。再进卧房，帐帏被褥，都是淡泊的颜色，不似闺阁绣房，倒像修行。
屋里脸盆架上搭着清洁的洗脸巾，矮几上是茶壶茶碗。用物器具都不是新，而是干净。不知是不是到了自己地方，七姨奶奶人也变得麻利灵活许多，从门口的小泥炉里接了热水，便请桑子净手脸，又现通了红泥炉，顿上一铫水，现煮出茶来。
桑子不能相信，刘家如此富贵，姨娘的院落却冷清至此，简素到几近庵堂。别的不比，一堵墙之隔的花厅，就热闹的好像另一个世界了。
一整座院落里，惟有一点奢心大约就是一只金丝楠笼中的黑枕黄鹂鸟了。金黄发亮的羽色，头上一道黑穿过眼周，翼和尾中间各有一条黑，就如镶了黑缎。停着不动，忽一转眸，啼一声，清丽入耳。
“鸟儿也喜欢你呢。”七姨奶奶对着桑子总算有了难得的笑脸，院里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只她一个，忙着斟茶，又开了橱柜，摆出几碟子小点心，不过青豆腌玫瑰果，还有小的可怜的一对馅饼，酥皮都走了油，松疲疲地挂在外壳。
桑子保持笑容：“七姨奶奶别忙，我不饿，在家吃了几张我娘烙的饼，到现在还饱饱的，”见对方有些失望：“就是有些渴了，这茶水太好了，我喝一钟吧。”
七姨奶奶立刻递过去，小小的白瓷杯子，一点花纹没有，白得跟她的手指一样：“我娘家带来的茶叶，不知姑娘喝得惯吗？”
桑子试呷一口，立刻皱眉，哇！这也太苦了吧？然而顷刻之间，嗓眼里涌出回甘，更有异香，微妙难以形容。
“好香的茶！”桑子竖起大拇指：“厉害啊！”
七姨奶奶的脸兴奋地红涨起来：“姑娘喜欢？那太好了！”忙着再给杯里续满：“这茶最是清肠消食，姑娘现在饱着，喝几钟便要叫饿了，正好外头开席，也好多吃些。”
桑子笑着点头：“多谢姨奶奶！就是让您费心了，挺不好意思。”
七姨奶奶叹了口气，放下茶壶：“也别叫我姨奶奶了，叫我柳儿得了。你也看得到的，这院里院外，还有谁当我是位奶奶呢？”
桑子心里有数，这话可不是随便能接的。
屋内顿时陷入沉默，好在随即有人从外头跑进来，奶声奶气地叫娘，打破了尴尬。
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手里挑着一盏南瓜灯。拳头大的南瓜纽子，切一半，边缘修成锯齿，里边是一截小白蜡烛，从瓜瓤里透出嫩黄的光。小姑娘的眼睛在额发下亮亮的，右颊上有个笑靥，一看就是个小七姨奶奶，娘俩脱了个模似的。
七姨奶奶立刻站起来搂进怀里：“有客来也不知道叫！”对桑子挤出个笑脸：“这是我闺女，叫小纽儿。”
小丫头抬起头，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桑子：“娘，咱们院里从来没客的，今儿这是怎么啦？”
桑子听这话简直心酸得不行，想必柳儿又要难过，忙掩饰地哈哈大笑：“所以我是贵客嘛！来！”
说话间从怀里掏出块手帕，也是临出门时，娘塞给她装场面的，月黄色滚绿牙边的绫子上，绣一个松鼠，大尾巴蓬蓬松松，眼睛乌豆一般，抬头瞅着一串水盈盈的紫葡萄，活脱脱绣出个馋字。
小纽儿一见就喜欢，又不敢直接就拿，眼巴巴看着娘。
“给你的就拿着！”桑子硬递到小纽儿手里：“别看你娘，这事我说行就行。”
柳儿点头：“姨让你收着，你就收着，可说谢谢没有？”
小纽儿乐得一跳老高，将那南瓜灯递给桑子：“谢谢姨，这个给你！”说完便向里间跑去：“得新帕子喽！”笑声碎银子似的撒落一地。
柳儿在后头又是吓唬又是叫打：“这里离花厅近，你再这么大声，小心前头来人骂你！”
小纽儿立刻不出声，反过来冲娘拱手，蹑足小心翼翼地模样，乖巧地让人心酸。
“让姑娘见笑了，”柳儿回身，坐了下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们娘俩这日子，着实也只有让人笑话的份。”
桑子不接腔，她知道对方一肚子苦水无处可倒，需要一双会倾听的耳朵。
不知是不是桑子的举动让她心生好感，又或是实在闷得久了，今日终于有人肯陪自己对面对的坐着，柳儿的话开始稠了。
“姑娘别笑话，我今日一见姑娘来，就觉得特别亲。原我也是小家小户人家出身，娘家原是城门口酱园子柳家的女儿，家里有几亩菜地，娘种出菜蔬来，爹爹会酿得一手酱菜，家里虽不富裕，也算过得去了。”柳儿托腮坐在桌边，想起过去，眼神迷蒙：“小家小户，也其乐融融，本没想过，要高攀什么。哪里想得到，现在会困在这大院里。左右横竖都不是，每天只有看人眼色，还不讨好。”
说着，眼眶就湿了，跟着似乎想到什么，她又变得紧张起来，双手放到桌下，绞成一团。
“姑娘别误会，我没说二爷对我不好，家里人，也都对很好，就是，就是……”柳儿说不下去了，双手愈发交织，恨不能绞出汁儿来。
桑子伸过去一只手，轻轻按在对方用力到发白的指尖。
“我理解，姨奶奶别担心，这话到我这儿就算完了，我也不会给姨奶奶外传的。”
柳儿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没看错人，就知道姑娘是个善人。别的姑娘，只讨得老太太欢心，又或是奶奶太太欢心就完了，哪里还看得上我？姑娘不止肯跟我来，还给了丫头东西，我就知道，姑娘是个善人。”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