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架上车马的左光先一言未发,坐在篷车当中被前后两名深衣贩夫打扮的壮汉看住,但因为左光先位于其孙女同乘一车,怕其受伤害并未敢声张,但一路上人流极多车马前进得并不快,许久之后还未到南城门,左光先闲来无事便与坐在前边篷布下的黝黑大汉说话
“小兄弟何方人士”
“小人张春才,陕西定边人”
“嗯!这地名为何如此熟悉,老夫好像在哪听过”
“正是张大帅老家”
“原来如此,你与张献忠还是同乡”
“同乡不同道”
“嗯不卑不亢,春才小弟念过书”
“小人原为庆阳府环县县学廪生”
“居然是廪生,那是能够做官”
“哪有穷学生的份,我等勤学之士不过时学府装点门面罢了,最好结果便是为吏员”
“那也不错,你现如今在赵龙手下担任何职”
“讨逆军将军卫队第四小队兵长”
“这是何物”“就是五年兵”
对于一个为数不多由县府负责供养的优等秀才,若是顺利此类廪生附生皆是成为进士的预备人选,一旦成为进士富贵荣华皆是笑谈,如今居然只是一个小兵,这事让左光先比自身被掳还要惊讶,要知道秀才再落魄只要自降身份执笔润文也能讨得饭碗,从未听说有当了五年小兵还心安理得坐在他身边与他说话的县学廪生
“赵龙如此暴殄天物,你难道是跟随他东归百人队中其一”“是”
“他知道你是生员吗”
“应当知晓,要不然不会叫我与大人同车”
“如你这般还有吗”
“应当还有,当初百人还剩下七十二人,其中就有如张启连队官一般的府学士子,也有如我卫队胡立苗队长一般的卧虎之人”
“哎,这人,怎样可以叫秀才做这么多年的小兵,这都成了什么”
“大人有所不知,如今北地不再以文人为尊,为保安宁北地人人习武处处结堡,那边皆以武为荣”
“这真是伦理丧尽”
“不该是制度败坏吗,从王自用起事算起北地已混乱了十余年,征讨大军只要来一波北地就愈加混乱,这些兵匪不打乱军光知道劫掠,而我们那的堡寨却又极为穷困,有时整月都吃不上肉食还得与乱军斗,还要被官军割去人头杀良冒功,而这边,这边连乞丐都能时常开荤……道理安在”
“看来赵龙是故意把你放在这”
“其实将军把任何一个西北人与我换位都能与大人说上两句”
“你们军中都是这般尊卑无序”
“我军中只讲资历只看实力不作虚礼,只有尊敬没有卑微”
张春才说话一直都面无表情,就算述说悲惨身世都未显愤怒,这让左光先十分佩服,对赵龙恨意也减轻少许,不过此时左光先发现车马几乎停止行进,从张春才拉起篷布的缝隙中左光先发现外边满是行人,原本在前方另一辆车马已经不见,应当是被人流分开掉队了
“正在过凤山门吧,不怕我大声叫人吗”
“那样今年重阳会血溅凤山门”
“你们来了多少”
“我们卫队四十七个全来了皆是以一当十之士,在河坊中围观人群里就有二十多个卫队战士现在就在附近,其余全在凤山门前后,城门外树林中还有两百六十骑重骑接应,一里外还有五百保卫军步卒,这三支队伍中任何一支都能在此时强取凤山门”
“看来我是插翅难逃了”
“我建议大人别那么做,毕竟我们不是寻仇,将军应当只是想与大人聊聊”
“你还知道些什么”
“很多”
“哼,有意思,闲来无事有什么都说说”
……
午后的西湖之上大小游船逐渐增多,摇逸的画舫之中歌姬放声唱曲,悠长婉美的歌声伴随着琴瑟琵琶之声回荡在西湖之上,细听之下能从其中分辨出越曲与婺曲唱腔,在南岸的祥云庵楼阁中,伴随着湖中渐起的美声琴乐,正在与会的复社文士们反而显得有些沉重,张启抛出的答案不断地打击着众人心智,掷地有声的话语让文士们变得愈加绝望,只能用不断地提问来扳回信仰
“我屡次提到了毛文龙,有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毛文龙死前挂前将军大印,而后来经刑部查证毛帅几封通敌手书所用印章皆是平辽大将军,可人已死却无人为他翻案,为何,他是武人,还是不听内阁宣调的强势武人,内阁为何人掌控,袁崇焕又是何人,杨嗣昌又是何人”
“张大人怎能如此说话,袁大人忠君爱国有目共睹,只是些许错误也是为讨贼大计,只是陛下向来从重处罚文官,只是稍有失算最后却落得剐行”一名左光先一系文士无法忍受张启评击当朝已故的文人代表出言反问
“稍有失算就可以让京师死伤数十万,这是何人给他的权利,是皇上,不是整个文官阶层,袁大人只是他们的代表,这遍地尸骸只是他们博取功名的台阶,喜风口只需千人把手就算来十万人亦无法通过,更不要说附近便是经营了数十年的北方防线
我们不说喜风口是如何被掘开,也不去细说三千守军与守将为何全部失踪,这与我们今日话题无关,我还是回到与毛文龙有干系的袁大人身上,因为无法像处置听话武人那样用巧取办法罢免官职,他便只能用谎言豪夺,袁崇焕行矫诏斩大将,坐下如此忤逆之事却因为手握重兵陛下只能斥责了事,让陛下不得不屈尊笼络吴三桂来平衡斡旋
在他看来毛文龙是块大石,百姓们是些小石子,而满清就是颗巨石,只是这颗巨石袁大人没有能力拿来垫脚,当巨石碾压过来时袁大人无力支撑只能规避,其结果就是顺天府处处烽烟遍地骸骨,不管大石小石都被这颗巨石碾压了干净,于是袁大人便被这颗巨石砸翻,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说的是有些道理,可要真是这样那袁大人不是将所有人都骗了”问话之人已有些泪目,但还是顺畅地说完
“京师遍地是官满街为贵乃天下之心核,不什么是未开化的山野之地,京城人为何要分食袁肉这就是最好的答案”张启伸手示意让泪流满面的文人坐下,脸上也淌出泪水的张启接着说道“当初我知道到这些也如你们一般震惊也不愿相信,之后细细想来又确是如此,让我心神不宁好几日都茶饭不思……唉,揭其原由便是一句三省吾身,对与无人节制的掌权者来说若无法审视自身便会害人害己非常致命,而喜欢骗人的不是袁大人,而是培养出像袁大人这样的举国政体,其受害者还有如今的杨督师,你们复社中人亦不能幸免”
“那,左大人……”
“我知道诸位难以接受,现实总是残酷无情,为了迎合现实成功上位我等都在不遗余力地用功名利禄装裱自身,放下这些坦然处世并不容易,但这世间也不是没有此类人物即便当世也能举出几个,但左大人不在其中”
“杨督师与洪督师呢”
“刚才我述说了为何不与袁大人比较,这里请诸位容许我再评说一番还健在的两位国柱,杨嗣昌杨大人太过心善,想要处处交好又处处讨不到好,左良玉与贺人龙等麾下大将已经不再听调,其等早已成为一方军阀,而献军借此得到修养也已重新崛起,西路经营两年的包围网被击破是迟早的”
“那杨大人会如何”
“众所周知以陛下的性格,到时杨大人应当难道身死”
“这,真的无法挽救,杨大人乃是国之栋梁”
“任谁被架上那个位置都身不由己,而各方利益都已瓜分完毕无法挽回,若是失败杨大人便是牺牲者,毁约矫命在官场是常事,但行军打仗要的就是齐心协力同仇敌忾,各路都与上面二位一般将朝堂权术带入军中,让本就粮饷不足的下属军兵还要应付权谋,而以命相搏的军汉们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背叛,造成如今整建制军队的叛变就不奇怪,也可以想象到他们的最终结果”
“不能全归咎于二位大人”
“这二位只是其一,像本朝如此外行统领大军之事大明各朝都有发生,几番折腾下来造就了如今凋零的国朝,现在只是已经折腾不起了,最后便是在北方抗敌的洪督师,为何只要他在临危受命时总能成功将匪患压制,因这位大人与其他出身权贵世家的大人们都不相同,出身低微苦寒者能看到更多想得更多,洪督师策略多为合纵连横让下面武将放手施为,这才是正确的为帅之道”
“可洪大人五省会剿亦有漏网之鱼,还有卢大人同样力挽狂澜大人为何不提”
“虽然也有被乱军收买情形出现,但与其余二位在征剿还未结束之事,便频频有武将反叛的情形相比有天壤之别,至于我为何不说卢象昇卢督师也是他与我军无可比较有关
术有专攻业有专长,卢督师在地方任职时便亲自上阵参与肉搏,坐镇一方时亦亲自编练强军,卢督师将所有文武能做之事全都做的非常好,这样做却在文武两边都不讨喜,因此他是几位督师中最为孤立的一位,因此卢大人在国内剿匪当然毫无问题,一旦参与举国倾轧的国战那将会首尾无法相顾,这对于卢督师与所辖军团来说会是一场悲剧”
“大人意思卢督师太过自负”
“卢大人太像做一个完人,他若是安心为将便是一员当世名将,若是专心为臣那便不下诸位首辅,可卢大人既想要参与战事却又为政体所迫必须自持文人身份,这般肘制下来卢大人虽然文武兼备但各方皆不得尽力作为……如此评价几位在世国栋张启自知失礼,这些皆是本人愚见其中若有不到之处望诸位包涵”
“大人过谦了,虽然大人言辞偏激有违逆僭越之举,但却发自肺腑另我等大开眼界,只是今日话语肯定会传出去为世人所知,到时大人又会如何处置”陈柄问虽然已在讨逆军任职确也是头一次听闻如此惊世之语,于是便起身圆场
“我不久之后便会进京,如此作为也虽然会让更多朝中重臣注意到浙江,但也会让陛下以及有识之士知道我等意念,这样也不枉我来此一遭,诸位也知晓了我军如何用人,以上举例便是我军的用人处事,在讨逆军你等只需要专研一科而不用事事精通,我军在将来强盛之时也会参与剿匪以及北方战场,因此讨逆军将来很久一段时期诸事都已军事为主,军中亦只传递白话文八股文案在讨逆军行不通”
“大人,小人杭州毛卫兴,我观讨逆军上下无不对赵龙崇拜无比,几乎奉若神明,且问大人,若是赵龙心中有样那讨逆军是否一夜之间就会变成北伐军”
“讨逆军上层军官不管是谁都不会将我家将军与讨逆军说一块,这便是赵龙创建红旗军时便定下的用人之策,这个军团不是任何一个人的,这样做就是防止出现让军团战略左右反复之人事”
“那大人为何看不上文武全才之士,此类天下罕有之才怎可弃之不用”有一名文士起身问道
“我家将军在献军时鼎盛时期便领马步军两万,虽然看似兵力不多但我们军中没有一个老弱,与我部相同的只有另一部李姓将军所部,而其余献军大部皆有裹挟老弱将其作为人肉炮灰之举,强硬心善便是赵龙,此人就会审视自身,自我批评便是经他之口传出,且方才我所言全部皆是赵龙言语”
“如此说来……”
“赵龙博学,一手建立起效率极高的军械制作官署,但却将权利下放给出身匠人的军械管事,一手建立起各军制度也将军权下放给所有主将,亲手建立规划大工程的规划署同样将一应权利交给署衙中的文员,让其自订修正所规划之项目,赵龙更是一手筹备并建立公立学堂,请来黄宗羲黄先生并下放与之相关的所有权利,只是黄先生过于小心不敢全盘接受,但在将来由黄先生建立威望之后,由他全权受领文教事业也是早晚的事
讨逆军目前所有军制公制亦或法度均是赵龙所创,但他只管放权自身只专心军伍,不会有文官统领文武也不会有武官受领军政,所有讨逆军治下地域文武主管各管一摊皆为平坐,因此我军不是不要全才,而是会将其放归一处各司其职,成为军团这颗大树中的一个枝杈,你等也是一样”
“小人明白了”
一旁禅房中柳如是点起熏香,对面的寇白门起身俯首斟上茶水,异常对白停下来两人都受益匪浅,更是对口若悬河的张启赞叹不已
“哇,这张启好生厉害,柳姐姐,你说这张启就是将来扬名天下之人吧”
“说出如此大胆狂语今日之后他不想扬名天下都难,不过我对赵龙愈加感兴趣,我夫君正缺少助力若是有他相助便有可能重回京师”
“看来姐姐这回来对了”
“嗯,幸好来杭一趟不然这赵龙便让复社给截胡了,快看,左光先来了,边上那位就是赵龙吧”
“姐姐就知道戏耍我”
只是当寇白门从窗边望向寺院中庭时突然眼睛一亮,她真的发现了一老一少两位人物出现在寺院中,其中少年武士随行的还有一位身穿罩甲的女将,来者不是赵龙又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