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640年
崇祯十三年五月底 夏初
迟迟未落的春雨在入夏之后才沥沥落下,雨雾中,赣东的乌岩山周边的村镇军民们正冒雨疏通渠道,得益于乌岩山上的大池蓄水,山下周边田地中稻禾度过了春旱成功长成,为防脆弱的禾苗被雨水淹没,附近的军阵也无法阻止这些农民进入肃杀的战场田地中打理田亩
乌岩山攻防战已经进行了十余天,日夜交战的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白天是衢州兵优势,红旗军劣势,到了晚间就被反转,红旗军总能在山中借用各种地利击退衢州兵,而红旗军也无法击破官兵的层层包围,持续的消耗下红旗军伤亡近半,不过进山时由于将宝贵的人畜力全部用来转运粮食,红旗军的口粮还能坚持月余,但是突围已经无望
衢州营也损失巨大,一千多人的伤亡才换来红旗军三百人的损伤,这还不算死伤的民壮,红旗军的凶悍与坚韧令徐守备无限感慨,站在破了几个洞的帐中看着外面朦胧的环境,要不是清楚红旗军的剩余实力,徐守备定会在这种时候加强布防,因为红旗军无孔不入,稍有机会便会加以利用而果断出击
只是从昨晚开始红旗军便不再夜袭,之前仅凭官军夜间无法视物红旗军便能每每夺回白天失去的优势,攻击里极强的红旗军在一天夜间还突进了徐守备所在西面阵地的营帐附近,徐守备当日为了振奋士气将行营移至前线,红旗军察觉之后便立马召集了所有力量前来攻打,要不是重步兵抗住了突袭的红旗军徐守备是否存活还两说
徐守备又看了看帐帘两边的几个孔洞发出叹息,这些都是红旗军留下的,由于自身背后的大人不同意徐守备撤兵,他只能一直僵持在山下,只是从昨晚到现在战斗已经停止了一昼夜,如此对耗让异地作战的衢州营颇为不利,于是徐守备回身帐中,准备叫来军吏起草文书,再次向大人说明缘由,请求援兵或是直接撤军
只是还未等来军吏,却等来一位青袍官员,他向徐守备当面递交了一份蔡知府的手书,徐守备确认过上面的火漆后还未客气一句,白面短须身形高大的知府官员便行礼离去,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徐守备虽不常与文官打交道但也知文武尊卑便出门相送,却见其披上一件火红色的大氅,带着一名黑瘦的小军策马北归
“林兄弟,胡三伤情怎样”
“将军,胡队长受的是内伤,雨天无碍,需静心调养,倒是张把总伤情有些严重”
张天与伤情恢复良好的林招弟站在山上水池边的雨棚中,在周围三处下山的通道上张天命手下已经建立起几道简易的门寨与防御工事,用来抵御山下数千军队的攻击已经无碍,这几天疯狂的进攻也是为了建立工事争取时间
“林兄弟,我们恐怕要倒在这里,不过不用担心,你只是被我抓来的文吏”
“即便是被你抓来的文吏也难逃贼名了”
“广信被我抓过的人多了去,没听说被抓起来砍头的”
“现在不会保不准以后也不会,有用的时候便会有人作为把柄拿出来”
“唉,你怪我吗”
“将军切莫如此,跟随将军数日收获良多,若不是将军年少小人定当以晚辈相称”
“别想太多了,我也不是完人,那晚突袭敌军主将时我就有过趁乱逃跑的想法”
“但是将军没走还是回到了这里,您看这些人”林招弟抬手指着水边忙活的司务们,还有远处正在雨棚下修缮武备的战士,寨门处还有带着木棍回来打算制成投矛的辎重营妇孺,甚至还有俘虏与辅兵在棚中围着篝火打着一副带着红黑数字与图案的纸牌
“他们都知晓突围无望,也知道粮食有限,但依然愿意为您而战,因为将军给予他们新的天地,虽然这天地还微如竖井,小至寸土,但依然是个令人惬意的世界,这里没有强淫,没有纵欲,有的是一视同仁的快意恩仇,且还有上升渠道及畅快的事业,在这里他们能有尊严的活着,最重要的是还能够有尊严的死去”林招弟最后指的是一辆灵车
这是一个载满骨灰的载重车,五米长的巨大车辆用杉木制成,是拥有九层栅格双马拉动的货车,每层都放置着众多红旗军的灰冢,在进入广信后便已经建造完成,九层是张禾的意思,意为归一,而收集到的敌军遗骸在俘虏的帮助下葬在依山旁水的天池边,张天知道林招弟想说什么
“我……还是只能做到这一步,红旗军也将如同流星一般陨落”
“但是种子已经洒下,外边三连与斥候队,甚至是川中的献军都有将军的禾苗,当然还有我”
“你不是儒家子弟吗,求死卫道才是你们的追求,你怎么这般反动”
“林家确实是都是儒学,但是上一任家住故去后同样留下了别样的种子,我本行刘,是母亲将我过继给家族,继承林家的衣钵,我们本家在泉州,但我母亲重建的这一支在建宁府,我这支林家是法家”
“法学林家,我,我怎么从未听说大明还有留有法家的士族”张天是相当震惊,儒学当道的大明居然还冒出一只极为反儒的法家
“一言难尽”林招弟不愿多说,只是摇头叹息
“你那上一任家主一定……过的不好”
“是啊,为了避难还躲进寺院中”
“后来呢”
“文人很固执的,坚持了大半辈子的学问怎会放弃,当然是继续前行了”
“唉,儒学也不都是歪理,只是没了对手总会自固,要是文人们多学学别的门类多好,大明如今也不会这副样子”
“别的门类当然也有,只是大多都被埋没”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到一人,赵士桢,有这个人吧,他造了许多火器却因为得罪了因制造旧火器而获益的集团,干的是主薄吧”
“最后进了武英殿,但晚年却凄凉收场,他的学刊亦被列为禁物,为了保全而将他安置进武英殿的万历皇上也没有法子,所以才需要有将军您这样的人站出来”
“是啊,主弱什么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看着人才凋零,哎,这么说你还对我军脱险有信心那”
“红旗军不知道,但我知道剩下的人无论怎样都会送你出去”林招弟刚说完,糙瓜便出现在雨棚中,并冲到张天背后伸出大手一个手刀就朝张天后颈劈去
张天也是经年老兵,虽然被林招弟吸引注意未察觉到动静,但是发现了林招弟不对劲后立马侧身倒下躲避攻击,虽然后颈没打中却被斩到了左肩
“哎哟!”
张天的惨叫立即引来了胡立苗,原本守在附近的他知道糙瓜往雨棚过去,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个将军的家仆会对主人动手,看着倒地的张天胡立苗立即须发皆张,冲到糙瓜身边将他一把擒住,被反手擒住的糙瓜无法动弹,胡立苗与胡三都是官军出身,虽然糙瓜力大,但制服糙瓜这种野路子还是手到擒来
“散了吧,糙瓜皮痒了,老虎你说咋办吧”张禾拄着一副拐棍走了过来,将周围正在围拢的人群低声喝退
“皮鞭抽”
“江西辣椒多,让司务再煮点开水”张天翻出了雨棚外,躺在雨幕中为自家仆人加料
“少爷饶命啊”
张天被张禾扶了起来,瞥了一眼林招弟之后回到棚中躲雨,现在他左肩疼得厉害,估摸是关节上软组织有损
“伤了就别乱动,这里没事,你自己回去吧”
“无大碍,伤口只是有些化脓,再说也不能一直躺着,得活动活动”
“这事你知道”张天问着张禾,虽然只是小事但张天还是好奇张禾的态度
“他先来找我谈的,我不同意,谁想他还会去找糙瓜”张禾看了一眼旁边的林招弟回到道
“你眼光倒是不错,找的两个都是带兵的”
“那样就算失败了他们也不会被赶走,如果胡才兄弟不同意我还想再找立苗兄弟”林招弟竟然面不改色的站在一旁聊起了自家阴谋,不过没等张天恢复林招弟便继续述说
“我知道你不会投降,修这寨子小人便能看的出来,天地广阔将军还能做许多事,小不忍……好,我不说了,别再瞪我”
张天直观的感受了一回读书人的脾气,固执起来真的没完没了
对于林招弟的馊主意张天当然不会同意,但也不会介怀,不过亦让他考虑起是否只身突围,只是这样做前几日的努力便全都白费,就同林招弟说的,张天放不下这些人,于是三人就在雨棚中一边扯皮一边等着开饭,至少山中鱼禽不少,伙食还算不错
没过多久西边最大的一个寨门突然出现了骚动,三人走出雨棚想组织人员作战,但有马上便有亲兵来报,是三连与斥候队归来了
“你说要我们把旗帜交出去”
“这咋行,哎哟……少爷,那面旗可是额们的魂魂”
“那个啥,只要人还在便可,换一面旗子咱们照样能翻天”
“山魁说的不错,小天哥,我以为交出去也没啥”
“唉,希望没啥”
张天有些语无伦次,与众人在一间大棚子中商议下午的变故,回归的队伍带来了张启的消息,在张启与知府交涉后只需要红旗军交出战旗,不再以红旗军自称,山下大军便会撤去放张天东遁,其实已不用商议,玉碎与瓦全之间中原人都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范犁,你是说张启进了知府衙门”
“是的将军,张连队长命我等在南岸汇合鲍队长的斥候队之后尽量隐藏踪迹以求保存实力,连队长只身前往广信府城,我等在南岸等了两日后才接到命令,让鲍兴作为临时连长,退往广丰附近待命,于昨日夜间收到了最后一道命令,便是在今日行军穿越衢州兵防线,回归大队”
“你们还有谁跟在张启身边”
“陈盛文”
“那个游过信河送信的小旗”
“正是,将军”
“那个啥,我们斥候今日有人在北边见到过有文官进入衢州守备大营,之后便见到山脚西边的车阵被撤去,应当是张兄弟做成了,只是不知他是如何……”
“总不会是向知府请降”张禾虽然震惊但难以相信这个族人会跳反
“好了,老虎别瞎说,就他一人投降也换不来官兵的妥协,之前我们手里还有大牌,此事日后有机会我再于你们细说,大伙暂不可放松懈怠,老虎,让人去山下营地问问情况”
不等张天将人派出,衢州营就来了一位军吏传达消息,守备官会亲自来到西南峰,届时两方首领将会在大寨门对面的一处山岗上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