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齐宇和夏阳毫无悬念地又复合了。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童曈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很开心。出了院之后,他的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但是看上去精神很饱满。他看着什么东西时,总是不自觉地带着笑意。
童曈照常去画室。
只是从那以后,童曈刻意和齐宇维持着一种客气的交往方式,保持着一种合适的距离。也许齐宇被童曈在医院的细心照顾感动了,他怀着一种感激的心理跟她亲密了许多,好像真心地把她当兄弟了。童曈很难过地想,他把她想得太无私、太伟大了。
那一天的头像课安排在晚上,下课之后就差不多九点了。童曈出门时,齐宇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很晚了,我送你回宿舍吧。”童曈摇着头一口拒绝了他:“不用。”齐宇的车子已经驶到了她的身边,可她还是拒绝了。
虽然她知道齐宇是真的很关心她。
星期六的下午,天色很阴沉,童曈从画室里出来,刚走到半路,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她淋了一会儿雨后,吃惊地发现身后有人替她撑起了伞。齐宇站在她身后,就像一棵温暖安全的大树。童曈呆呆地看着他,心里有些微微的疼痛。
他们慢慢地走着,雨帘的白色光芒中,伞下小小的空间牢牢地圈住了他们,像电影中的镜头。
齐宇说:“我请你吃饭吧,我还欠你好几顿呢。”
童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我有事。”
她沉默无言地往前走,齐宇在身后紧紧地跟着她的步伐,让她在校门口收获了女生们一致的羡慕目光,但她却觉得十分难受。走到学校食堂的广场时,她背过身扶着那根大樟树,眼泪在眼睛里转着圈圈。
齐宇很疑惑地问:“童曈,你生气了?”
童曈头也不回地躲开伞,攀着大树垂下来的一截枝条用力一摇,树上的雨稀里哗啦地打在了她的脸上,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了下来,她说:“没有。”
齐宇把伞递过去说:“那你为什么老躲着我?”
童曈再也忍不住了,她气愤地回过头说:“我为什么不能躲着你?你想我怎么样?我知道你感激我,想对我好一点,我都明白!说真的,我很小气,拜托,你不喜欢我的话,就不要对我太好,OK?”
齐宇愣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童曈说:“离你太近,让我很难受。画室的工作我会做到这个月为止,还有最后三天。”
说完,她不等他回答,就飞快地跑掉了。她一口气跑到了食堂的二楼,坐下来往窗外一看,雨雾茫茫的广场上,那把停滞的黑伞像一朵乌云一样留在那里。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在伞下似乎陷入了沉思。
她心酸了许久。
最后一天去画室的晚上,月亮特别圆,光却很微弱,像一个硫酸纸里的杏仁饼。晚风无声无息地袭来,带着一点秋天的凉意,令人感觉到很萧瑟。童曈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冷战。
有人边吹着口哨边往画板上贴透明胶,满屋都是他轻快的歌声,夏可则很疲劳地趴在一个椅子垫上睡觉,她的耳朵里还塞着耳机,手机在她旁边闪着蓝色的光。
童曈看见齐宇在角落里和三个学生一起修补掉了右耳的大卫石膏像。他叫人在前面摆好一张大卫的素描,把石膏粉放进桶里调水搅匀,然后几个人抬起石膏像,倒过来,把石膏水倒到里面去,接着他转动着石膏像,让石膏水在里面慢慢地填补残缺的地方。石膏水干得很快,转动的速度也要很快。他们笑嘻嘻地转动着。
石膏干了后,齐宇再对着素描,用小刀一点点地雕出石膏像原来的样子。
绘画、雕刻,一切都在他这个“国王”的掌控之中,他得心应手,了如指掌。
童曈对齐宇的一切都很着迷,不管是绘画还是沉思,或是抽烟,他的帅气、沉稳、坚定、执著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可惜,以后她再也不会来画室了。童曈想,犯傻也应该有一个期限。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一共有三个人,为首的是达子。他带了一个胖子和一个又瘦又高的男生进来了。他们站在门口,对着两幅画看了一会儿,然后对旁边的人说:“夏可在哪儿?”
被问的人在低头削铅笔,顺便将手往前面一指。
达子来找夏可的麻烦了。他绕过那些椅子,很用力地把夏可的桌子敲得“咚咚”作响。
夏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瞧了达子一眼,说:“你烦不烦,快出去!”
达子扣住了她的手:“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必须跟我和好。”
他们拉扯起来,旁边的椅子、桌子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住手!”齐宇不悦地挥了挥手,他的两只手上都沾满了雪白的石膏粉。
“不关你的事。”达子用力地拖着夏可的手,扬了扬眉,目光里透出一股狠劲。
“她是我的学生,现在是上课时间,请你离开马上!”齐宇的语气很坚决。
达子只是扯了扯嘴角,那两个人便走上前来,挡在了齐宇面前。他们是有备面来的,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乱子。
“既然这样,我们只能在这里把事情解决了。夏可,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说分手就分手,也太绝了吧。我不同意!我有哪点不好?你看谁不顺眼,我立马就去揍那个人。我甚至为你偷试卷、改分数,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怎么这么招人烦啊!我早说过不喜欢你了,叫你别来烦我,你怎么就像一只赖皮狗一样甩不掉呢?我警告你,不要再喊我‘老婆’!也不回家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东西,还好意思跑来这里嚷嚷,真是不怕被人笑话!”夏可不耐烦地说道。
“你真的要做得这么绝?”
“滚!”
达子暴跳如雷,他冲上去,伸手掐住了夏可的脖子。他脸上的肌肉随之绷紧,看得出他在咬牙切齿地使着力。夏可被提起来,她的手在空中惊慌地摆动着。达子掐着她的脖子,把她逼到了墙上,学生们都好像受惊的小鸟,纷纷挤到了靠近门口的地方。
齐宇把手里的美工刀丢在一旁,撞开旁边的两个人,用力地推开了达子。达子放开了夏可,一拳狠狠地朝齐宇砸过去,“咚”的一声,正中齐宇的嘴角。
齐宇的嘴角淌出血来。他用手擦了擦,然后一拳挥了过去,达子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那两个人向齐宇扑了过去,三个人扭打在一起。他们仿佛知道自己并不是齐宇的对手,所以只是专心地困住他。齐宇虽然没有完全被困住,却也无法向前。达子瞪着的眼睛似乎充了血,他走上前,狠狠地还了齐宇一拳。
这种混乱的情况童曈只在电影里看到过,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见夏可抽出一条凳子朝那两个人砸了过去。童曈在情急之下只得喊道:“别打了,别打了!住手!”
夏可怒不可遏,她捡起齐宇掉在地上的那把美工刀,向达子挥了过去——她真的是疯了!她哪里是达子的对手,达子三两下就握住了她握刀的手。不过任凭达子的手如何使劲,夏可就是不放手,好像真的想要杀了他。童曈在他们旁边转来转去,不知所措。齐宇把那个胖子摔倒在地,喝道:“夏可,把刀放下来!”说话间,齐宇吃了那个高个子男生一拳!
童曈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跑过去笨手笨脚地扯住高个子男生的手往后拉。高个子男生的手肘往后一用力,打到了童曈的腮帮子,她倒在了地上。
“童曈!”齐宇大叫着,两眉倒竖,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他狠狠地一拳打在高个子男生的脸上,又伸过手来把童曈拉起来:“你赶紧到外面去好吗?还有你,夏可,放下刀来,快放下!”
他们还在纠缠之中。
“你放不放手?”达子说道。
“你去死!”夏可还是不放手,她一脚狠狠地往达子的裤裆踢过去。
达子痛得龇牙咧嘴,他抓着夏可提刀的手,突然使足了劲一推。失了重心的夏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调转了方向,竟向齐宇冲过去!
也许只有四秒钟、或者只有三秒钟——总之,那一瞬间童曈一辈子都忘不了。
在后来的半年里,童曈经常会做噩梦——那把沾着石膏粉的雪白的美工刀,斜斜地冲过来,刺进她的身体里。血慢慢浸过雪白的刀刃,再染红胸前的衣襟,是那样触目惊心。童曈会似触电般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冷汗在额前颤动着。
是的,在最后那一秒,就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情节一样。童曈推了齐宇一把,挡了那一刀。美工刀很小,大概只有三四寸,刀口很薄很尖,刺进肉里,好像碰到了肋骨。
童曈很怕死,也怕血,怕刀,但当时她只是想要推开齐宇,可她太急了,刀子稳稳地扎到了她身上。扎进去时,她也不觉得很疼,只觉得诡异,没想到在电视上看到的情节现在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童曈很害怕,但没有哭出来。
她看见刀子与身体相交的缝里透出一条细细的血红的线来——也许是速度太快了,她太惊讶了,居然没感觉到痛,就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身体的感觉一样,意识在那一刻被意外的大震荡击得有些麻痹了。
童曈看见夏可握着刀子的手在不住地发抖,她犹如一只被剥掉皮毛的鹌鹑,脸色苍白,惊恐不安。
童曈身子一软,立马扶住了墙。脚就像踩在云端一样发软。
她真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地上。世界好像一下子安静了,像播放中的电影被谁按了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童曈身上,他们的眼睛瞪得很大,好像她变成了一个大妖怪……她更加害怕,觉得非常非常冷,好像冰霜钻进了身体里。
教室里一个女生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这个声音划破了当时凝住的安静,门口顿时出现了一片大大小小的喊叫声,许多人围了过来。椅子、凳子、画板,还有笔,“哗哗”地掉在地上,碰撞在一起,又被许多脚踩过去。安静的教室好像变成了菜市场,人们成半圆状包围着童曈,她看到许多张稚气的脸上出现了同一种看到死人一样的神情。
“童曈!”她在混沌中听到齐宇用哭腔喊着自己的名字。
这一刻,她开始感觉到伤口的疼痛,这种痛从伤口处扩散到全身,尖锐的像是要把她的身体和意识撕裂开来。她的手指开始发抖,全身打颤,身边像降了温一样寒冷。
齐宇紧紧地抱住了童曈,他的脸上一瞬间血色全无,手和嘴唇不住地颤抖。
“童曈,你还好吗?”齐宇抓着她的手,又转过头朝夏可喊道,“别傻站在那里,快打120,快喊救护车,快!”
他一把扯过旁边罩着石膏像的白布,压住了童曈的伤口。童曈低头看着血流出来,白色的粗布一瞬间似花开,很快地绽出红花的形状。
“听着!童曈,不要往下看,别害怕!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旁边的石膏像经齐宇那一扯,摔了下来,先前补好的耳朵被压得粉碎。童曈面如白纸。
“救护车来了,该出去了。”齐宇将手放在童曈的脸上,用坚毅的眼神给她鼓气。
齐宇横抱着童曈,拼命地往外跑。救护车就停在门外两百米远的地方。他有力的臂弯抱着她,童曈听着他的心跳,脸贴近了他的衣服,觉得世界在远离自己,只留下了她和他。
胸口又一阵剧痛袭来,痛得让她难以言喻。童曈抓着齐宇的袖子,手不停地颤抖着。她躺在了推床里,被推进了救护车,很快到了医院,紧接着被推进了急诊室。伤口的剧痛让童曈的脑袋里出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最先跳出来的是——就让自己死在齐宇的怀里吧,她感到一阵令人发凉的恐惧,紧接着是在绝望尽头的温暖。
齐宇双手捧着童曈的手,将它们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童曈,没事的,你不会有事,不会……”他的唇边呵出了温暖的气息,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抖落。
随后,耳边车轮的滚动声停了,童曈被推进了大房间,头顶一盏盏大灯相继打开,照了下来。她闻到了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眼前是一片白色,白色的灯、白大褂、白瓷砖的强烈反光。医生们来来去去——世界末日就是这样吧。
她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2。
醒来时,童曈头晕脑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厚厚的白被子,盖在身上有些重量,童曈差点以为她已经躺在太平间里了。挪动身子,她又疼得厉害,胸前的纱布绷得又紧又厚。她把手轻轻地放上去,觉得心跳的很快——她确定自己是活着的了。
窗外漆黑一片,远处是一点惨淡的灯光。童曈松了一口气,不知伤口缝了多少针,但所幸都已经过去了。也不知现在几点了,童曈刚想动一下,床边就有一个脑袋抬了起来。齐宇扭亮了房间里的灯,房间里一下子亮如白昼。她看到他的额前压出了手指的痕迹,头发乱蓬蓬的,睡眼惺忪,还挂着大大的黑眼圈。
灯光微微偏黄,也许是发光体有些偏了,角落里亮得厉害。
“童曈!”齐宇伸手擦了擦眼睛,像是看到了外星人一样惊奇,“你醒了?”
“你是谁?”灯光有些刺眼,童曈微微闭着眼睛,把被子慢慢地往下拉了一点,好让鼻子往上仰,能轻松地呼吸。可惜,周围被消毒水包围着,让人一点精神和兴致都没有。
“你不认识我?”齐宇扶着她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他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我是齐宇啊!”
“齐宇?”童曈把头抬起来了一点,打量着他,“齐宇是谁?”
“你不认识我?”齐宇站起身来,嘟囔道,“不会的,只是失血过多呀,怎么会失忆呢?”他急急忙忙去按床头的铃,差点把柜子上的花瓶碰倒了。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发生了什么事?”童曈向这个紧张的男人抛出了一堆的问题,看得他不知所措。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吗?你受伤了,流了很多血,睡了很久了。”
睡了很久?童曈思忖了一会儿,觉得头很沉。
齐宇惶恐不安地打量着她。
童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觉得很愉快。
“怎么了,笑什么?”齐宇露出疑惑的神色,随后又靠过来,像是在分析童曈是不是真的变傻或变呆了。
“哈哈!”童曈开心地说道:“我的演技不错吧?你以为这是韩剧啊,动不动就闹失忆或者得白血病……”
“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童曈,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齐宇擦了一把汗,因为激动,他的脸都红了。他好像卸下重担一样深呼吸了一下,温暖的大手覆在了童曈的双手上,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童曈伸了个懒腰说:“现在是几点?”
齐宇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三点。”
童曈说:“你守了我多久?”
齐宇坐直了一点:“你从做完手术之后,就一直睡到现在。现在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除了不能动之外,她倒没什么别的感觉。她回答说:“我觉得挺好的。”
齐宇站起身来:“那我去……”
童曈连忙说:“不,你不要走。”
齐宇坐了下来,温和地说:“我是想给你倒杯水。放心,我会在这里一直陪你。”
童曈点了点头,小声地说:“医院里阴森恐怖,一个人待着会觉得害怕,要是能早一点出院就好了。”
“对不起!童曈。”齐宇抚摸着她的头发,内疚地说,“都怪我失去了理智,忘了保护你。真没想到你会为了救我而奋不顾身,你当时就没为自己考虑吗?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呢?”
童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谁也不想这样。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看现在我不是好好的!我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当时也没想过救你,这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齐宇抓着她的手说:“傻瓜,我真的不值得你连命都不顾。”
童曈跟他开玩笑:“你看,我的小命还在。”
齐宇说:“你还笑得出来?要是刀偏了一点,你就完了。你为我做的太多了!即使人心是一块石头,也会被你给焐热的。童曈,你明白吗?”
童曈说:“那好啊,齐宇就得记童曈一辈子!”
齐宇叹了一口气,温柔的眼神将童曈淹没了:“童曈,你说的喜欢……真的只是一丁点吗?”
“什么啊?你的脑子被吓糊涂了吧!”
“你不会明白……像你这样的女孩值得任何一个男人去爱。”
童曈淡然一笑,她看着天花板,躲开了他的目光:“别说了!任何一个男人并不包括你。”
齐宇有点伤感地说:“我先认识了夏阳,从来没有想过会去喜欢别的女孩子。读高中的时候,我的压力非常大,她经常写纸条塞在我的画板后面鼓励我。在我画画遇到瓶颈时,她会买一堆书给我。我们一起画画,一起躲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抽烟,跟她在一起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所以,无论她做错了什么,我都会原谅她,我们就像亲人一样。我对她发过誓,永不变心。”
童曈说:“我明白。”
齐宇停了一下,犹豫着说:“但是……”
童曈不耐烦地接过他的话说:“但是,童曈你真的很善良,对我真的很好,为了我可以连命都不要,我被你感动了,可我不能对不起夏阳,我一直喜欢的人都是她。所以,祝你幸福……齐宇,我们就不要说这些老套的话了,好不好?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要你内疚,也不要你为了感激我而改变什么。一切顺其自然,OK?我没失去什么,我也没想过要得到什么。”
齐宇听着她一连串的话,愣住了!
童曈小声地问道:“你……有没有一丁点地喜欢过我?”
齐宇愣了一下,说:“有!那次见到你时,你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看书,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一朵白色睡莲一样,当时我真的挺有感觉的,把这一幕都画下来了。”
童曈伸出手来,手指慢慢抚过齐宇的鼻子和嘴唇,停在了他的下巴上。这张英俊的脸此刻浮现出忧郁之色,他们隔得那么近,他仿佛就是她的,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深爱一个人。童曈告诉自己,其实这样就够了——她不会要求更多。
护士推门进来。
护士给童曈量了体温,换了药水,问了几个问题,把几粒红色的药丸就着一杯水让童曈服下,便关上门离去。童曈吞下药丸没过多久,便觉得眼皮很重,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中她感觉齐宇还在对着自己说话,他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声音像是呢喃。童曈吃力地问,你在说什么,说什么?
耳边的声音渐渐地远去,童曈又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梦里她光着脚,穿着沾了水的雪纺裙,大风刮着她的脚踝,可是额前的头发却像黑线一样缠着她的眼睛,拨也拨不开。眼前的世界像被水晕染过一样,皱巴巴、雾蒙蒙的。
童曈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了。还好有专门负责病人饮食和起居的护士过来,帮助她洗脸刷牙。许欣怡来了之后,瞪着大眼睛认真地盯着童曈看,好像在观察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陆希臣也来了,他抱着胳膊对着窗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空调外机上一只休息的麻雀,像是来观光旅游的。
童曈对许欣怡说:“你看什么呢?”
“我觉得你现在的皮肤很不错”
“许欣怡,你有没有良心?”
“童曈,你有没有理智?”
“可怜的家伙。”许欣怡学着老人家的口气,很怜惜地说,“你不知道那天你有多吓人。我接到齐宇的电话赶到医院时,看到他的身上全是血……还有你,简直像中了枪一样,我的天!吓得我都傻了……你怎么摊上了这样的事,太惨了!”她削了一个苹果,把它切成小块,用牙签叉了一块给童曈。
“咦,齐宇呢?”童曈说。
一直在窗口看风景的陆希臣突然回答说:“他去睡觉了。”
“在哪儿?”
“在隔壁,要不要叫醒他?放心,你为了他差点连命都没有了,他跑不掉的。”陆希臣转过身来,把手撑在窗台上,冷傲地扬起嘴角。
童曈觉得他的话听上去实在是很尖酸刻薄。
许欣怡接着说:“我们来替班后,他就到这一层的家属房里睡觉去了。我去给你倒点开水。”说完,她从床边的柜子里取了杯子走出门去。
陆希臣站在床头,背着手,有些疑惑地问:“告诉我,你真的不怕死吗?”
“你在病房里也不知道忌讳一下,难道非得我死了你才开心?你是觉得我很愚蠢吧?”
“你真是稀有动物。矫情地说一句,我都有点被你感动了。”
童曈从鼻子里发出了嗤笑声“我一直以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陆希臣冷冷地说:“如果那个家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幸运,他最好早点醒悟过来,否则我要好好地教训他。”
“喂!关你什么事?”
“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
童曈已经猜到陆希臣会说什么了,于是她赶紧说:“我的事不用你来操心,你对许欣怡好点就行了。”
陆希臣沉下脸,说:“童曈,你有时候愚蠢得令人不耐烦。”
许欣怡拎着开水走了进来,童曈觉得许欣怡好像在门口特意停了下,她有些担心许欣怡是不是听到了陆希臣刚刚和自己的对话。
3。
许欣怡放下水杯后,顺便给花瓶换了水。她走过来问童曈:“怎么样,要不要调点蜂蜜进去?我认为喝蜂蜜比较好,有助于消化。”
童曈说:“没关系,不用了。”
许欣怡温柔地转过头去问窗边的男人:“希臣,你今天是不是打算回家?”
陆希臣反问:“你怎么知道?”
许欣怡笑了笑:“我看到你家的司机了。车不是已经停在医院门口了吗?”
陆希臣说:“是的,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
许欣怡垂下了眼睛,楚楚可怜地说:“我都和你约好了,今天去打网球或是看电影的。”
陆希臣冷淡地说:“下次吧,我现在就得走。”他看着童曈的眼睛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地迈着步子出去了。
许欣怡看着陆希臣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拽下了一片百合的叶子在手里揉碎。她生气地说:“童曈,真的被你说中了,他对我不是一般的冷淡呢。我怀疑他的心是石头做的。”
童曈正想安慰她几句,突然门一动,夏阳与齐宇并肩踏进了病房。夏阳手上捧着一束用蓝色带子扎好的玫瑰花和一篮子水果。夏可像个小媳妇一样跟在他们后面,手里拎着一个两层的粉红色保温壶。
许欣怡冲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童曈的背,走出了病房。
夏阳站在床前说:“童曈,对不起!我简直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了。我请求你的原谅……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们做什么都难以补偿。夏可,你过来!”
夏可走了过来,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童曈姐,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没想到会伤到你。我当时拿着那把刀,只是想吓走他,我想我大概是疯了……你看到的,他抓着我的手,使劲地把我往那边推,使劲地推,我控制不住……”
“你为什么总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这个祸害!老惹麻烦!”夏阳瞪着夏可说。
童曈这才想起件事来:“那个达子被警察抓走了吗?”
这时有护士进来换药水,大家都沉默了下来。等护士做完记录出去后,齐宇才说:“没有。”
童曈很纳闷——夏可固然有错,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达子啊,警察应该追究他的法律责任的。她又问:“报警了吗?”
齐宇沉默地摇了摇头,面有难色。夏阳与夏可面面相觑。
童曈又问了几个问题,他们也只是摇头,什么也说不上来。童曈很诧异,难道他们要让凶手逍遥法外吗?
过了一会儿,齐宇说:“不能报警。”问题似乎有点复杂。他的眉头紧锁,眼神有些犹豫。他接着又说,“这件事很麻烦,如果报警的话对夏可很不利。”
童曈重复道:“对夏可很不利?”她不明白。
夏阳接着说:“那天你被伤到后,大家都手忙脚乱的,所以达子趁乱跑了。你进了手术室之后,我和齐宇一直在外头等。没想到,达子的哥哥和律师找上门来,说这件事最好私了。”
齐宇打断她的话,用很平静的语气接着说:“童曈,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件事呢。你能不能私了?”
“私了?为什么?”童曈大吃一惊!
齐宇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想了一下,还是开口说:“他哥哥说这件事的责任全在夏可,如果要向公安局告发的话,对大家都没好处。如果我们报警的话,他们会向夏可的学校报告所有的事,包括夏可指使他弟弟打人之类的事,那夏可就会被开除。还有,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找证据、找证人,证明是夏可行凶在先,误伤了他人。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拉夏可下水的。”
童曈说:“他们找证据也没用啊,这么多人看见他弟弟行凶。”
“可是……”夏阳说,“这件事会张扬出去,不管有没有罪,夏可的事都会被公布出来,如果要闹上法庭的话,他们会传召夏可的监护人……她也就完了。这些事情父母很难接受的。现在我爸爸得了脑溢血正在住院,我实在不想让他知道。”
“那就这样算了?”童曈说。
没人回答她。外面走廊上有人推着车过去,轮子在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有一个护士用尖细的声音喊道:“快点,把药水带过来,301号房的病人急用。”
夏阳说:“求求你,童曈。我爸爸受不了刺激,这件事要是让家里的人知道了,会闹得翻天覆地的。”
齐宇看了看童曈,说:“夏阳、夏可,别打扰童曈了。我们待的时间也够久的了,我送你们出去。”
童曈的心冷了。
关上门之后,齐宇站在旁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发愣。过了很久,他才回过头来说:“童曈,对不起。你想要报警的话,现在仍然可以。”
童曈说:“其实,凶手有没有坐牢不要紧,但是你们怎么可以擅自做决定?”
“夏阳不想把事情弄大,这件事对夏可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所以她们选择息事宁人。”齐宇说。
“是,这件事对她们姐妹很重要,不用跟我商量,不用考虑我的感受!放任了一个杀人犯,你却无动于衷。”童曈生气地说。她并非一定要让那个凶手坐牢,但他们也太自私了一点。特别是齐宇,只知道顾及夏阳的感受,这太让童曈伤心了。
齐宇惭愧地说:“童曈……”
“我累了……”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的童曈,拖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齐宇没有说话,他只是在房里来回走动。童曈试着静下心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是因为他们放任了凶手,还是齐宇一心只维护夏阳?
齐宇慢慢地掀开了她的被子,没有说话,只是哀伤地看着她。童曈已经泪流满面。齐宇伸手拭掉了她脸上的泪。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非常软弱。她推开他的手,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落。她哽咽着说:“我……”
齐宇抓着她的手,宽大温暖的手盖在了她的额头上:“对不起,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都没为你考虑过,我太自私了。童曈、我能理解你。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并不是非要惩罚凶手不可,只是气我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她们的家庭已经破碎了,父亲的身体又不好。夏阳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单是顾及面子的问题。”
此时,门外有敲门声,声音很轻。估计是夏阳来了,齐宇走过去开门。童曈听到他们在走廊上说话,她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发觉房间里安静极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窗前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身材高大,衣着打扮一丝不苟,他的手放在背后,正往外仰望着什么……
陆希臣不喜欢过于封闭的空间,所以他的办公室里的窗帘总会拉得很高。
他不是说回家了吗?他竟然欺骗许欣怡!
陆希臣走过来,童曈赶紧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他站了一会儿,然后俯下身把她额前的几丝头发拨开,手随着头发滑下来。也许他没试过对女人温存,这些动作像是在安抚一只刚出生的小猫。童曈在心里说,快走吧,不要待在这里。
陆希臣没走,他一直站在床边静静地注视着她——也许受伤的人激起了他的同情心。童曈宁愿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一如她从前对他的看法。她不想再跟他私下里说话,和他的关系最好就这样,虽然已经有些出界了。那一次在天台的亲密动作——嗯,人都是感性的,也许他已经觉得后悔了。
许久,他终于出去了。童曈松了一口气。
下午,齐宇叫醒了她。他小心翼翼地盛汤,亲手喂她喝。童曈看着他,他的目光深邃,眉头紧锁,配着有些发皱的黑色T恤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看上去像一个粗犷的电工。这样一个特立独行又温柔似水的男人,无论如何都让她心动不已。
童曈觉得很感动。
才喝了几口,童曈就发现了齐宇手腕一侧的刺青——是蝎子的图案,像古代图腾的纹样。整个图案看起来也只有一个一元硬币大小,很隐蔽。齐宇说:“这是高中毕业时和夏阳一起纹的……陆希臣来的时候,你睡得很沉吗?”
齐宇和夏阳有那么多的共同回忆!童曈苦笑着,用指尖刮了刮他的鼻子:“都睡这么久了,当然没有睡着。来来去去的人都来看我,我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都被看烦了。”
“是,你比大熊猫还受优待。不过,陆希臣来看你,也许与一般人有些不同。”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他非常关心你。你进手术室之后,他是和许欣怡一起来的。后来他又来过一次,不过你都没有醒过来。他怕我照顾得不周到,还替你请了一位特别护理。他家的司机也来报过到,还送来了一些生活必需品。这些鱼汤就是他送来的。”
“你怎么没跟我说?”
“他担心你知道后不会接受,还怕你会对许欣怡感到内疚。”
“如果他真的对我好,就会像你一样守在我的身边的。”
“你的这些话可真刻薄。”齐宇说,“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我不想让她不开心,她喜欢你待在她身边,而不是我’。”
童曈愣了一下,问:“他不让你说,那你现在为什么告诉我?”
“其实,他进来的时候知道你是在装睡。他说你这个人虽然大大咧咧的,像男孩子一样直来直去,但心里却脆弱得很。你虽然好强,却不懂得掩饰和保护自己。你太天真,对爱情很执著,叫我不要辜负你,要照顾好你。”
原来陆希臣真的很了解她,却又老是与她针尖对麦芒,真是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