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萱草
童非非2019-04-22 15:0811,683

  1。

  童曈花了一晚上精心制作完简历,把它投进了指定的信箱。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文学专业,胜出的概率至少比本专业的人要小,所以,在简历中她除了充分说明自己如何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以外,还特地在自我介绍中加了一幅自己的形象漫画进去。

  三天后的早上,童曈接到了校刊办公室的人打来的电话,叫她下周一去大学城A区十三号楼901室面谈。

  接完电话,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外面的阳光在绿色花纹的窗帘上投射着树木漂亮的光影,整个房间也仿佛被涂上了浅绿色。她将窗帘拉开,愉快地打着哈欠,顿时觉得信心满满。

  许欣怡正坐在床上对着镜子修眉,她瞟了童曈一眼,说:“你做两份兼职,想累死自己啊?”

  童曈说:“不管了,我已经不想再向爸爸妈妈要生活费了。”

  许欣怡没好气地说:“别以为事情会很顺利。据说陆希臣那个人脾气古怪,没人看过他笑。你要是做了他的助理,可不是份轻松活。”

  童曈问:“你又不认识人家,怎么会知道?”

  许欣怡得意地扬了一下眉说:“我现在可是在男生的聚集地——影评社,那里什么消息都有。再说,社长陈丁禾是我的铁哥们,他和陆希臣就是高中同学。”

  童曈心想,即使不成功,多一次面试的经历也好,她不是一定要做这份工作的。所以,她笑了笑,转身进了卫生间。

  面试那天,陆希臣主编果然打着官腔说:“你很幸运,我们收到的简历足以用三个大柜子来装。”

  陆希臣说这句话时,眼睛并没有看着童曈。他身后是一个爬满绿篱的大窗子,这个自傲的家伙正侧身坐在电脑屏幕后面,自顾自地低头拨弄着一盆叶子有些发黄的植物。

  “你知道这盆花叫什么吗?”他微微颔首,手指在花盆上点了一下,语气冷淡得就像是在打发旁边的花店伙计。童曈猜不透这个问题是否真的和面试有关,只得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那盆植物,坦率地答道:“我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之后,陆希臣傲慢地将手指在桌上弹琴般敲了两下,然后扬了扬眉说:“这个你都不知道,还敢来应聘编辑助理?”

  童曈有点气愤。虽然这是一次面试,但她还没听说过不知道一盆植物的名字就要受到这样的讥讽。而且,眼前这个人一开始就表现出盛气凌人的架势,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陆主编瞟了童曈一眼,然后说:“这叫萱草,它有令人心平气和的功效,可以帮助病人解除病痛,消除忧愁,所以萱草又被称为‘忘忧之草’,花期在六月上旬到七月中旬,每朵花仅开放一天,常是凌晨开放,日暮闭合,午夜萎谢,她只有一天的美丽。”

  童曈想,你就尽情卖弄吧,主编同志。

  她脱口而出:“我不是园丁,我是来应聘助理的。”

  陆主编把她的简历推到一边,一本正经地说:“连植物常识都不懂,还理直气壮?另外我想提醒你,做我的助理,首先要懂得打理我的花草,不然再优秀的人也没资格站在这里。”

  童曈有一股把桌上的那瓶蓝墨水倒在他头上的冲动。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陆希臣站了起来。他把手撑在杏黄色的办公桌上,盯着她的脸说:“还有,你的样子已经流露出对面试官的不满了。你懂不懂礼貌?”

  童曈睁大了眼睛,十分不客气地瞪着他。

  他的长相还好,只是儒雅的外表与鸡蛋里挑骨头的毛病十分不吻合——虽然眉眼深,眸子亮,却目光短浅。即使是亚洲人少有的精致鹰钩鼻型,还有可与鱼的侧身媲美的完美唇形,也避免不了童曈对他的轻视与厌恶。

  童曈真想大声冲他嚷一句:皮相不错有什么了不起,如此不厚道的人,谁稀罕!

  他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扬了扬手里的简历,接着说:“唯一有新意的是,你在简历的正面画了张漫画自画像,所以才会被挑来面试。我们有时需要一些Q版画,这样吧,给你一个机会,你现场画一张漫画试一下。”

  童曈学的是英语,画漫画完全是好玩,她喜欢在纸上无拘无束地自由发挥。她不服气地瞪了陆希臣一眼,咬了咬嘴唇,夺过他桌上的笔,飞快地在纸上画起来——一只硕大的相当难看的乌龟在地上爬,一个女孩子倒坐在上面,手里还牵着系着乌龟脖子的一根线。她又画了一张——一只乌龟翻在了地上,那个女孩叉着腰,一手拿鞭子训斥它,一脚踩扁了它。

  画完后,童曈把笔掷在陆希臣面前,又从他手中用力抽过自己的简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一边下楼一边想象着某主编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心情不由得好了起来。

  回到宿舍后,童曈告诉许欣怡:“这件事彻底泡汤了!那个家伙简直不可理喻,不仅傲慢,不尊重人,还专门出一些刁钻的问题。好在我画漫画时还恶搞了一下,要不今天准被他气到吐血!”

  “恶搞?童曈,人家的背景深厚着呢。他的妈妈是文学院前院长,他的爸爸是省委的什么人。这样的人肯定从小就被惯坏了,只习惯发号施令的。他跟我们草根阶级的思想不一样。”许欣怡提醒童曈,“你别乱恶搞了好不好,要不然哪天被人‘咔’——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着,她还将手放在童曈的脖子边上做了一个形象的动作吓唬她。

  高干子弟?背景真复杂啊。童曈的脑海里浮现出齐宇的样子,他才华横溢,又平易近人,一想到他,她的心里就觉得温暖。

  谁知道两天后,童曈接到了校刊的录取电话。

  她有些惊讶。不!应该是绝对的惊讶!陆主编为什么让自己做他的助理?难道他被乌龟漫画弄晕了,会错意了?他没有那么笨吧?童曈差点笑出声来,她要和这位乌龟主儿共事,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还得慎重考虑。

  许欣怡的眼睛瞪得老大,说:“你最近走什么运啊?想什么来什么啊!”

  童曈张开了双臂,闭上眼睛说:“神啊!那我还想变得漂亮、苗条、可爱!”

  许欣怡朝童曈的脑袋丢过去一只袜子,说:“你晕糊涂了吧!到底去不去做助理啊?”

  童曈有些勉为其难地冲许欣怡傻笑,说:“那就去吧。说不定以后我会做编辑,积累一点经验也是非常有好处的。”

  许欣怡说:“现在就考虑以后的路了,嗯,看来还是我们童曈有远见!”

  童曈说:“好酸啊,因为我没有一个资本家老爸啊!”

  许欣怡的爸爸在沿海开了一家外贸公司,她毕业后或者读研或者继承父业,总之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品学兼优、家境又好的女孩看人也是格外挑剔,所以许欣怡一直没有男朋友。

  许欣怡有点生气地说:“去你的!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什么都被人约束着的痛苦!”

  唉,真是人各有忧啊。

  2。

  童曈鼓足信心和勇气去校刊那边报道,准备面对一切挑战。

  校刊的办公楼位于北校区的最里边,不仅离童曈的宿舍很远,还得穿过一片高大的樟树林。十三号楼是灰红色砖墙的三层小楼,很古旧的样子,据说还是民国时期保存下来的房子。绿色的藤萝密密麻麻地包住了小楼的一大半外墙,像只大脚,只套了半双毛线袜子。

  童曈敲开陆希臣办公室的门时,他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他头也不抬地说:“快点,帮我找东西。”

  童曈蹲下身来说:“找什么?”

  他低下头,把檀木柜子底层的书全移出来堆到地上,说:“有本蓝色的册子,可能夹在某本书里。册子里夹着两张照片,马上要拿到印刷厂去电分的。”

  第一天做事得积极点。童曈分过一半的书,把它们堆放在办公桌上,又把另一堆放在远一点的地方。她一本一本仔细地翻着书,生怕错过其中的任何一本。很多书是砖头厚的精装书,翻起来特别费劲。她太“积极”了,以至于有些旧锁线订的书,被翻得掉了好多页出来。她把它们胡乱地塞进去,还偷偷地看了看陆希臣,还好,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她的动作。他只是皱着眉,手里拿着一张脱落的扉页往一本书上拼。

  阳光越过窗子,洒出一点光打在他的侧脸,给他镀上了通透的金色。他的侧面轮廓像美术馆的雕塑一样精致,只是表情稍显僵硬,缺少生气。童曈暗自想,这个人的表情柔和一点,再温柔一点,那就完美了。

  在手都快翻断了的时候,童曈找到了那本册子。照片被书压得很平整,还有些发黄。她举起照片,兴奋地说:“喂,我找到了!”陆希臣说:“给我看看。”她兴冲冲地站起来,把办公桌上的书全都带倒了。她赶紧用手去扶,谁知不扶还好,一扶就把中间一本木壳包装的精装书打落了下来……眼看这本书马上就要砸到陆主编的宝贝萱草,她伸手用力一拦,哇,好险!书差一点就把萱草压扁了。她刚松了一口气,那本书竟碰落了旁边的那瓶墨水!

  墨水瓶从桌上落下来,撞到椅子的扶手边,掉在了木地板的接缝处,摔成了几块碎片。陆希臣往后一退,手里的书页落在了旁边。墨水像在他的胸前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夸张地吐着口水,更难看的是,他的左脸颊像沾了黑芝麻……

  童曈简直不敢朝他看。她心里更慌了,连忙说:“我帮你擦!”

  陆希臣的眼睛盯着地面,喝道:“你别动!”

  看样子误会变大了!童曈赶忙从桌子上抽出几张面纸走过去。谁知,陆希臣竟弯下腰,朝那个墨水瓶伸过手……童曈在闪避中,脚底下又踩中一块碎玻璃,一滑,她顺手扶住了旁边的椅子,站稳了。她呼出一口气,这次总算没惹出什么乱子来!

  这时,陆希臣指了指她的脚,脸色变得铁青。童曈抬起脚,发现她的鞋底粘了一张纸——纸已经被染黑了一大半。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脚,低声吐出一句话:“我说了,叫你别动的!”原来,他在意的是这张只有半截的纸!

  那张纸上依稀可以看到蓝色的标题,好像还有个签名。陆希臣用冰霜一样的目光盯着童曈,看样子他要发火了。

  童曈想,不至于吧,一本破书而已。她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握着纸的手停在半空。她的手停在他的脸旁一公分的距离,感觉到了一股寒气。

  陆希臣的视线从她的脚底缓缓地扫到她的脸上,像是在对一个人进行智商扫描一样。他看了她几秒,在这个过程中脸上已换了好几种表情,从恼怒慢慢地恢复到了平静的冷漠之色——他似乎一向很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

  童曈发觉他是一个奇怪的人,身上兼具优雅与暴躁,但都中和在他冷漠的外衣下,这应该是他刻意压抑的结果。

  她只好避开他的目光,轻声说:“对不起。”

  陆希臣没说话,雪白的衣服上留下了一块黑色印记,难看极了。他转身把地上那本打开的书合上。童曈低声说:“你的手没……”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到现在为止,童曈和陆主编还没有进行员工进入新环境照例要走的第一步:自我介绍、对新工作的看法、客套的交谈……看来她已经彻底惹恼了他。

  童曈从他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灰溜溜地带上了门。她开始否定自己昨天的看法,猜测着自己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太岁当头。她像一个等候听审的罪人一样,心惊胆战地坐在电脑前,胡乱地翻着一本杂志。编辑小凡过来和她说了几句话,她觉得自己完全心不在焉,因为被她碰倒的墨水瓶,因为被她踩到的那张纸……她感觉自己已经坠到了地狱。

  小凡问她:“主编还没布置任务给你?”

  童曈很不自在地点点头。小凡感觉到了她的窘迫,没说话,只拿来几本杂志放在桌上。

  过了好一阵,陆希臣从门里探出头,对童曈说:“你,进来!”可能要进去挨骂了!童曈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柜子门被关上了,书还堆在原地,碎片和墨迹也没动。她又说了声:“对不起!”

  陆希臣不耐烦地挥手制止了她,然后问道:“你是新来的实习生吧,叫什么名字?”

  “童曈。”

  他皱着眉,微微点头说:“好吧,童曈,把这些糟糕的事先放一边吧。”

  她唯唯诺诺地点头。

  陆希臣站起身,把窗子推开了一点,让房间里的光线变得强烈了一些。他跟她说了一些事情,大多是要她跑腿的小任务。童曈放下心来——他虽然还是没有好脸色,但看起来也没有故意要找她麻烦的意思。

  最后,他皱着眉指了指地上的碎片,童曈立刻反应了过来。等她把墨水和碎片打扫完后,陆希臣又喊住了她:“还有,到楼下去取个东西。”他用相当僵硬的语气吩咐了一句,“不要老笨手笨脚的!”

  童曈下楼时边跑边想,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他的用人了!他对别人下命令,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楼下已经有人在等了。那个人递过来一个宝蓝色的纸袋子。童曈取过纸袋,闻到了衣服的淡淡香气。爬楼梯时,童曈偷偷地往袋子里瞅了一眼,好像是一件衬衣。哼,派专人送衣服,再派人下去取,这位主编也真够大牌的。

  童曈再进办公室时,陆希臣已经不在了。她把袋子放在他的桌上,忍不住又去看那张他精心呵护的纸。

  纸上面乌黑一片,仔细看,也跟一般的书页没什么两样。纸的旁边摊开着一本旧书,这张纸应该是从那本书上掉下来的。她看了看封面——《故事的风格和银幕剧制作原理》。

  这本书看上去也很普通。唉,只能算她倒霉了。

  上厕所的时候,童曈听到隔壁有人在说:“今天主编又发脾气了?”

  旁边的人接口说:“是啊,凶得像阎王一样。好像是新来的那个外语系的女生惹恼他了。”

  两个人一齐笑起来说:“难得有人敢惹他!”

  回到座位后,小凡走过来安慰童曈:“别想多了,主编的脾气是差了点,但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怕,他不会记仇的。”小凡和陆希臣搭档做过一年多的专题策划,听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对他十分了解的样子。

  小凡让童曈放宽心,她说跟陆希臣做事能学到很多东西,他在出版社任兼职编辑,有丰富的编辑策划经验,只要细心和负责一点,他不会为难人的。

  童曈望着小凡,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好,我会努力的。”

  3。

  童曈去各个图书城找了一天,才买到了那本九八年版的《故事的风格和银幕剧制作原理》。

  周三去上班时,童曈到的时间太早了,她只好在樟树林里散步。林子里飘着一点雾气——这片樟树林枝叶繁茂,阳光落进来,也只是零碎的星星点点。总是有叶子轻轻落下,日子久了,它们渐渐堆积,腐烂在土地上。只是新落下的樟树叶与旧叶的味道交织在泥土里,散发出枯叶和土壤混杂的气味,透着浓郁的生气。

  童曈随手捡了片树叶,慢慢地来回走动。这时,一个穿蓝色运动服的女生和一个高个子男生从她身边跑过。童曈不经意地回头一看——那个女生居然是夏阳!

  幸好夏阳身边的人不是齐宇。

  夏阳在童曈身边停下脚步说:“你也来晨跑?”

  童曈说:“我在校刊工作呢,来得早了点。”

  夏阳说:“我的宿舍离这里很近,每天跑步都从这里经过。对了,那天夏可捉弄你了吧?不好意思啊。她还是一个孩子,还比较叛逆。每次画室里来了新人都难逃她那几招。不过她也没什么坏心眼,你别理她就好了。”

  童曈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夏阳说:“那天晚上她在外面闯了祸,我找齐宇揪她回去时,她自己说的。你不要见怪,也不要相信她说的话。”

  夏阳和她客气地道别,又继续跑步。

  八点钟时,办公室的门开了,房间里只有小凡在电脑桌前翻着文件。桌上泡着的薄荷茶冒着热气,满屋都弥漫着清新的茶香。

  童曈把电脑打开,又开始打扫卫生。打扫完外面的房间,她便拿着扫把溜进了陆希臣的办公室。她找出陆希臣那本缺了扉页的书,然后和她买的新书对了一下——嗯,准确无误。她把旧的书拿出来,把新买的书替换到了它的位置上。

  她顺便在书里夹了一张纸条,老套地写着“陆主编,对不起”。

  做完这一切,童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坐了下来。她的眼睛不时地盯着门。过了一会儿,人陆续地来了,唯独陆希臣没有出现。原来,他早就吩咐了小凡,让她交给童曈一些资料,再让童曈写一份文案。童曈有些失落——她想尽快改善一下和陆希臣的关系,至少,在这里工作,整日与他作对是不行的。童曈也很想知道陆希臣看到自己买的新书会是什么表情。

  下午,陆希臣来了。他还是穿着白色的衬衫,脖子上戴着镶有琥珀的坠饰。他有着优雅从容的风度,表情却很冷淡。

  童曈想知道他看到书后会有什么反应,于是借着送文案的机会进办公室去观察陆希臣的脸色,可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半个小时后,陆希臣将童曈叫进他的办公室,把文案又扔回给她,脸色十分难看。童曈一看,自己认真写的文案上面划了许多线条,像爬着许多条蚯蚓一样。童曈连忙安慰自己:这是公事,并非跟我本人过不去。

  陆希臣抬起头来盯着童曈说:“你能不能稍微用点心?上面有很多基本的语法都错了!还有,乱七八糟的,不知道你写些什么,你自己看吧。”

  童曈连忙解释:“这是我第一次写,找了很多资料……”

  陆希臣把笔掷在桌子上,说道:“难怪写得这么烂!立即回去重写。”

  童曈“哦”了一声,转头就走。陆希臣又冷冷地补了一句:“记得把这份文案丢进垃圾桶里,动脑筋,用心,知道吗?”

  重写的文案还只完成了三分之二,就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童曈已经不对那本书、纸条以及陆希臣对自己的印象改观抱任何希望。望着文案上越来越纠结的语句,童曈甚至怀疑陆希臣是在成心整自己——他好像是为了看她到底会有多难堪。办公室里面的陆希臣也一直没有出来。

  忍耐!要忍耐!快到七点的时候,童曈又一次鼓足信心,将最后完成的文案拿到了陆希臣的面前。他很快地浏览了一遍,然后皱着眉说:“东西被你写得干巴巴的,但意思是差不多了。你先别走,还有一件事。”

  陆希臣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新书。他盯着童曈,严厉地问:“我那本旧的呢?”

  童曈指了指柜子,说:“在书柜的底层,我买了一本新的给你。”

  陆希臣顺着她的手势扫了书柜一眼,然后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自作聪明!谁叫你动我的书的?你懂不懂尊重别人的隐私?你很喜欢乱翻人家的书吗?你这个无知的人!”

  童曈站在那里,她被惊呆了,也完全被吓到了。

  她没料到陆希臣会发这么大的火,而且看上去比上次更生气。天啊!他骂人喜欢带上“无知”两个字,这让童曈觉得很恼火。她急忙争辩道:“我上次不小心把那一面弄脏了,特意买了一本新的给你。我只是觉得……”

  陆希臣俯身撑在桌子上,像一只随时会扑过来的凶猛狮子。他用拳擂着桌面,一字一句地说:“我再警告你一句,我的东西你不要乱动,你也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不然……”

  童曈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情绪从窘迫渐渐变成了愤怒:“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然怎么样?大不了我不干了!你有什么了不起?”她大声地冲他喊道。话一停,她差点把眼泪都带出来了,只得咬咬牙忍住。

  “我不跟你废话,快点把那本旧书还给我。”他依旧怒气冲冲。

  童曈从书柜里拿出了那本旧书,然后狠狠地甩在了陆希臣面前的桌子上。陆希臣把新书扔给了她,她带着泄愤的情绪把书狠狠地丢到了垃圾桶里。

  谁知这样的举动又引起了陆希臣的不满,他说:“你干什么,书跟你有仇?”

  她转过身瞪着他说:“关你什么事!送给你,你又不领情,我要它做什么?丢进垃圾桶里最好。”

  陆希臣用近似于恐吓的语气说:“我奉劝你最好把书捡起来!”

  她冷冷地说:“不!”她觉得陆希臣太过分了,她要不要书关他什么事!她白了他一眼,转身出门。

  他又提高了声调说:“你给我站住!”

  “用不着你管,我买的书,我高兴把它扔了就扔了!”

  “你闭嘴!”陆希臣突然走过来,挡住了门。他高大的身形几乎把整个门框填满。他迅速地抓住了童曈的手,说:“你这个白痴!你懂不懂,作者写一本书要花多少心血?你就这样随意把书丢在垃圾桶里,践踏别人的心血,你有没有考虑过人家的感受!”

  “我愿意!”说完,童曈推开他庞大的身体,走了出去。

  “那是我妈妈的作品,她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完成!我不允许你随意丢掉它,你懂吗?”背后传来的声音似乎低了下去。童曈的心意外地像是被磕碰了一下,可即使是这样,她嘴上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她转身望了后面的陆希臣一眼,说:“是的,你孝敬、尊敬父母,但光会爱护他们的东西有什么用?你以为你父母看到你脸上死气沉沉的表情,总是一副缺少家庭关爱、缺少温暖、缺乏耐心的样子,会感到安慰吗?说话做事不留余地,人人不敢靠近,冷漠又自私的家伙,他们会觉得你孝顺,为你感到自豪吗?”

  陆希臣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童曈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胆,竟然骂了他一通。看着陆希臣越来越黑的脸,她才醒悟,如果自己再和他吵下去,他会把她掐死在这里的。她也没有想到一本书会闹出这么大的矛盾,不管是不是出于好心,自己的确不应该招惹他。想到这里,童曈望了陆希臣一眼,她把书从垃圾桶里捡起来,塞在包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出了这栋旧楼,童曈不太确定自己还会不会来这里上班。

  回到宿舍后,童曈坐在床上生闷气。陆希臣有什么了不起!一本校刊的主编而已,拿着鸡毛当令箭,每天对人呼呼喝喝,大家都是学生,为什么他却是这样子的人啊?

  刚从影评社回来的许欣怡只好安慰她:“我说过,陆希臣那个人很麻烦的,你又不相信!兼职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童曈说:“他凶起来的样子好像要把人撕碎,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凶恶可怕的人。”

  许欣怡说了一句公道话:“你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乱动人家的东西。你不会先问一下他啊?”

  童曈长叹了一口气:“唉,不干了,不干了,真怄气!”

  4。

  画室的课,齐宇没有来上。

  这一个星期画室的课,全是美术学院的另一个男生来上的。童曈坐在椅子上面,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了这两份兼职,她已经逃了不少课。每天跑来跑去,比高考的时候还要累。

  晚饭后,童曈突然想要去花店买一束花插在桌子上,她想这样也许能改善自己恶劣的心情。

  睦田路上的这家花店名叫“WAITING”。店门口用黑色的瓦片做了一个古旧的歇山顶屋檐,窗户也是木制的,透过玻璃珠窗帘,人们隐约可以看到店里面,长脚玻璃瓶摆满了整面墙。

  童曈站在花店的台阶上,盯着那盆吊在招牌下的吊兰。它看起来近期被修剪过。童曈想,如果让它长下去的话,是不是会爬满整个花店?这时,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童曈!”

  这个声音吓了她一跳——真是倒霉!

  冤家路窄!童曈一转头就看到了陆希臣。

  她往花店里走时,陆希臣也跟了过来。

  她拂开门边的玻璃珠帘子,珠子哗啦啦地撞到了玻璃门,又反弹回来,差一点打到他的脸上——陆希臣轻轻地用手挡过去,童曈在心里偷笑起来。

  陆希臣穿着很宽松的白色棉T恤,青色的裤子,身上有着沐浴后的香气。在外人看来,他的身上散发着优雅的贵族气息。童曈心里想,可惜在这样骗人的外表下面,是冷酷、暴躁和无知。是的,他无知到随意拿着“无知”这两个字到处使用!

  花店里植物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灯光照在玻璃瓶子上,折射出钻石一样亮晶晶的光。童曈站在放瓶子的架子旁,抬头看摆在顶端的一只花瓶。黄色的灯光透进蓝色的玻璃里,看上去很漂亮。

  陆希臣顺着她的视线一直看过去,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童曈注意到旁边有一个水晶球,密封的空间里有一条红色的小鱼在懒洋洋地摆着尾巴游动。她感到有点惊讶,说:“咦,这条鱼是活的?”

  陆希臣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你真的很无知啊”,然后他像是对着空气说:“在制造这个水晶球时,里面已经放了鱼所需的氧气和食物。鱼是活不长的。”

  他对花店的老板说:“帮我包一束菊花,还有那个水晶球。”

  童曈问:“好端端地,你买菊花干什么?”

  陆希臣冷淡地说:“关你什么事?”

  童曈没出声,而是在心里说,谁爱管你的破事!她刚走到台阶上,陆希臣就抱着花出来了。

  “等等!”他突然追上来,挡在了她面前。童曈心里涌出一阵恐惧,猛地后退了一步,她穿着六公分高的高跟鞋,鞋跟一扭,她没站稳,向后倒去……

  他向她伸出了手。

  童曈立刻感到发慌,于是做了一个很凶的表情来回敬他。显然陆希臣知道了她的想法,于是退后了一步。她在躲躲闪闪中,鞋跟又是一扭。她竭尽全力往前稳住重心,结果却弄巧成拙——她从台阶上栽了下来,很狼狈地倒在了地上,旁边是花店一堆未清理的垃圾。

  童曈生气地想,陆希臣!我上辈子欠了你吗?

  她迅速地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再试着跺了跺脚,发现她的鞋跟都已经断了。

  陆希臣忍着笑意,说:“不用行此大礼。”他们的目光交错,他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说,“你笨手笨脚,摔得还真难看,你没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有碎屑贴在上面吗?还有,背后还有根丝带。”

  童曈手忙脚乱地清理着身上的东西,他在旁边指点着,忽然认真地说:“我看得出,你讨厌我。”

  有一只肥肥的虎斑猫飞快地经过柜台,呜呜地叫了一声,他们一齐向它看了过去。童曈望着猫的背影说:“不敢!主编大人。”

  陆希臣沉默了一下,说:“你放心,我并不讨厌你。我也没想过要故意整你。”

  童曈生气地说:“是吗?我的腰差点要摔断了!”

  陆希臣瞅了瞅她的鞋子:“我叫你是因为你已经有三天没来上班了,再不来,助理就要换人了!”

  童曈又气得全身抖了一下,没好气地说:“要我回去,除非你向我道歉!”

  “笑话!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你……”童曈委屈地说,“你那天因为一本书对我暴跳如雷,我也有尊严的,才刚刚上班就被人骂得那么惨,我的自信心、工作积极性都被你毁掉了!”

  “那是你太笨!”

  “知道主编大人你一向瞧不起人,什么都不会放在眼里的。不过,你骂人的时候,也请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一想。”

  “我没瞧不起人,那是你的自卑心在作祟!”

  童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准备离开。

  陆希臣突然说道:“你不会知道那本书对我有多重要!你这个笨手笨脚的人!你做不做下去与我没有一点关系。我只是提醒一下你,虽说只是实习生,可是即使不干了,你也不能莫名其妙地走掉。做事要负责任一点!”说完,陆希臣头也不回地走了。

  童曈想,不就是正儿八经地去辞职而已,这有什么难的。第二天清早,她便去了校刊办公室。小凡依旧是早早地就在那儿了,她正卷起亚麻色的帘子,推开南面的窗子。空气中流泻着纯净而空灵的音乐,气氛静谧美好。童曈翻开一本杂志,安心地吃完早餐。

  小凡说:“童曈,你的身体好些了吧?”

  童曈觉得很惊讶,因为自己并没有和谁说过身体不舒服。

  小凡看她的确很疑惑的样子,便说:“陆主编说你要请一段时间的病假。”

  童曈那天和他吵了一架之后,就不打算来了,并没有请过假。

  “这个,只是感冒而已……”童曈不明白陆希臣为什么要帮自己请假。

  小凡又说:“哦,你今天是过来销假的吧,可是陆主编今天不会来哦。”

  童曈问:“为什么?”

  小凡一边从抽屉里拿出装茶叶的盒子,一边说:“今天是他妈妈的忌日。”

  童曈吃了一惊:“忌日?陆主编的妈妈过世了吗?”

  小凡一边泡茶一边说:“是啊。他的妈妈是文学院前院长,出过很多文学、电影方面的著作,你没听说过吗?好像是突发脑溢血吧,过世已经有一年了。”

  童曈恍然大悟。她记起了那本书的作者名——那本书应该是陆希臣的妈妈的遗物,她记得上面好像还有点字迹的……难怪陆希臣会把它看得那么重,可惜被她打翻的墨水弄脏了!自己甚至还自作聪明地帮他换了一本新书……

  小凡把杯子放到桌上,小声地说:“估计这段日子陆主编比较敏感吧,所以他特别不开心。”

  童曈想,小凡跟我说这些也是觉得我不太懂事吧,人家在痛悼亲人之际,我还给他添乱,并且大吵大闹,唉!

  大家陆续都来了,两个人就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小凡又告诉童曈,上次陆主编吩咐给她的文案还得再改一改,篇幅必须要缩短一点,并且他还准备了一些资料给她当参考。童曈伏在桌子上,拿着资料胡思乱想着,辞职的事就搁到一边去了。

  第二天见到陆希臣时,童曈突然觉得愧疚起来,她暗暗地下了决心,以后除了公事,再也不和他多说一句话,再也不和他争吵了。

  谁知在她交文案时,陆希臣忽然抬头问了一句:“你不是要辞职的吗,怎么还在这里?”

  童曈瞄到了他的黑眼圈,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一看便知他的心情有多悲伤。想起那天的事,她就有几分气短,便说:“你为什么帮我请病假?反正,我不想走了。”

  陆希臣没说话,手中的笔在那份文案上圈了一下,便停住了。

  童曈接着说:“大家都听到你狠狠地骂了我。我就这样走了,人家会说我是被骂走的。我这一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陆希臣抬起头,慢慢地扫了她一眼,目光像针一样:“做事马马虎虎、莽莽撞撞,自尊心倒是超级强。”

  虽然他之前的一些话真的伤到过自己,而且直到现在还让她心里难受,可童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一句:“对不起。”

  陆希臣的视线停在她的脸上,眼神略带疑惑:“为什么说对不起?”

  童曈有些畏缩地说:“因为那是你妈妈写的书……”

  陆希臣的脸上立刻像挂了一层愠怒的面纱,他突然挥手打断了她的话:“你现在知道了——你把那张她给我留了字的扉页毁了,那是她写的第一本书,也是唯一给我留了字的。”

  童曈低下头,很内疚地说道:“你当时怎么不说,我真的以为那只是一本普通的书而已。”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陆希臣终于抑住了怒气,脸上又恢复了平常冷漠的表情,说:“我不愿意和不相干的人提起她的那些事,我到现在都不相信她真的离开了我……”

  “我……真的十分抱歉……”童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过去的言行的确有些过分。

  陆希臣冷冷地把文案扔了出去,近乎吼叫地说:“够了,我不想再谈了!你出去吧。”

  童曈又一次被他赶了出来,不过这次她的心里倒是踏实多了。

  她在校刊的办公室勤奋地工作起来,陆希臣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再找她的麻烦。

继续阅读:第三章 画室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萱草未了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